沉重的脚链牢牢锁着顾久离的双脚,他被推搡着进了吟春苑。
送他来的人是冯忠,这人生着一张国字脸,眸底阴沉,不是个善茬。
顾久离没有吭声,他右腿断了,走路都有些畸形,实在是不太明白,夜琛为何会锁着他,他这样,还能飞出去不成?
夜阑一直昏迷着,夜琛收押纪覃书后,夜阑也被送回了宫里,如今他也不算太忙,便守在吟春宛里。
眼见着冯忠将人带来,夜琛起身,负手而立,漠然道:“顾久离,你若替于临解咒,本王便放了纪覃书。”
顾久离垂着眼睑,闻言脸色不变,眸底却涌上一抹冷意。
冯忠将人送来后便退下了,此时屋内除却昏迷不醒的于临,就只有夜琛和他。
顾久离神色不变,背脊傲然而立,他淡淡说道:“我解不了。”
夜琛闻言握拳,忍住怒火:“许文竹告诉本王,除了琉鸢国的人以外,就只有你能救他,顾久离,本王可没有耐心听你狡辩,你最好不要给本王耍什么花样。”
顾久离偏头,眸色淡淡,不怒不嗔,他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床上那人,想到在鬼界时,并没有感应到半点于临和陆臻的魂魄气息,他私下里也找卫战问过,所以,这两人的离魂绝对被人扣着。
顾久离:“他的魂魄,我去鬼界时找过,没有找到,所以……王爷,我不解不了。”
夜琛一愣,想起顾久离消失的这段时间,确实是中元节左右,他心思百转,再看顾久离的神色,也不似在骗他。
他沉下脸,想到于临身上的失魂咒,眉头都拧成了川字形。
夜琛:“但愿你没有说谎。”
顾久离由着冯忠又带出了吟春宛,他被安排在别院里住下,离着吟春宛不远,大抵是夜琛想随时能派遣他过来替于临查探病情。
关于顾久离身上的伤,夜琛也不是眼瞎,但却丝毫没有派人去请大夫的意思。
顾久离冷笑,若他被治好了,恐怕夜琛也会想方设法的把他打残了留在王府。
索性,夜琛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趁着这段时间,顾久离的魂魄还尚有喘/息的空隙。
他刚住下,门口便传来争执声。
因为怕他跑了,所以守在他院外的护院起码有好几个,且个个身材魁梧。
顾久离初来乍到,一来就有人找上门,他心里好奇的同时,不免又蹙眉。
“我家公子真的有事要找顾公子,麻烦几位大哥行行好,让我进去吧。”凌越说话都夹杂了几分哭音。
顾久离拖着断腿,脚上的锁链沉得他都不想动弹,他被外面的争执吵得烦了,不得已才挪了出来。
冯忠本来是守着竹修院的,因为顾久离的到来,夜琛便把他派来了吟枫院。
凌越平日里人缘挺好的,除了冯忠以外,那些护院都动了恻隐之心,可冯忠却丝毫无动于衷,没有半点要让他进去的模样。
顾久离看着好戏,外面那少年,他没记错的话,自己和他并无交集,至于他口中的公子。
呵,他和雍王府的人不熟,自然也是不识的。
晏扬已经离开了雍王府,如今这里,还有谁会找他?
可凌越老远便看见了靠在房柱边的顾久离,想必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他眼里升起一抹希冀,朝顾久离挥挥手。
“顾公子,麻烦您,能不能让他们放小的进去,我家公子找您真的有事。”
顾久离来了兴致,慢悠悠直起身来。
顾久离:“放他进来吧。”
冯忠就算再是不悦,也只能让开路,毕竟,夜琛只让他看着顾久离,却没有对他禁足。
凌越兴奋不已,连带着冯忠的冷眼都不介意了,他快步进了吟枫院。
顾久离又靠回了房柱上,他斜眼打量着凌越,这小子皮肤白静,看起来细皮嫩肉的,瘦胳膊细腿的,啧啧,也不知是谁的小厮,看起来却不像是伺候人的。
顾久离:“你家公子是谁?”
凌越脸憋得涨红,他不敢抬眼多看顾久离,只垂着头闷声道:“我家公子叫绯月,是王爷的…”他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紧接着才继续说:“王爷的侍郎。”
他这词用得巧妙,可明眼人一听,也知道,这叫绯月的公子,不过就是雍王的男/宠罢了。
顾久离颇为意外,传言夜琛美色不近,除了于临外,从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可这绯月又是怎么回事?
“哦?你且说说,你家公子为何要见我?”他与这绯月从不相识,怎么他这才入住吟枫院,人就找上门来了。
凌越定定神:“我家公子不便离开竹修院,所以只能请您前去,顾公子与我家公子相熟,顾公子应当不会拒绝,只是……我家公子并未告知小的所为何事,所以……您就算问小的,小的也并不知晓。”
顾久离心思百转,他确实是不认识这叫绯月的公子,莫非,是他沉睡时,那家伙结识的。
顾久离来了兴致,他直起身,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脚下传来阵阵锁链声。
凌越耳尖一动,意外的抬起眼去看顾久离的脚下。
玄铁所造的锁链刀枪不入,将少年的脚腕牢牢锁住,连走路都被限制,尤其少年那已经畸形的右腿,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
凌越惊得心脏都紧缩了,他睁大眼:“顾公子,您的腿?”
顾久离不在意的撇撇嘴,他又不是真的顾久离,这点伤痛于他而言,习惯了就好。
“无妨,你且带路吧。”
褚言神尊三千年来第一次体会这么真实的痛感,除却最开始的不自然,到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
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伤痛,根本不算得什么。
不过,走路不便也给他带来了些许麻烦。
凌越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眼底的惊愕犹在,为了避免多绕弯子,他只好挑着最近的路走。
而冯忠则一直紧随在两人身后。
多了双眼睛盯着顾久离,他也没有在意,不就是一条尾巴吗?爱跟就让他跟着,左右他也只是去见见那绯月罢了。
晏扬早起便听说顾久离被夜琛带回了王府,可他被禁足于竹修院,只好派凌越出去。
天气越发寒冷,刚打扫干净的庭院又落满了枯黄的槐树叶。
晏扬就坐在院内的石桌边喝茶,桌上除了放着两杯茶盏,还有一副笔墨纸砚。
因为没了灵力,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是怕冷的,也许是由于灵田被毁的原因,他的身体倒是比常人还不如。
晏扬整个人都缩在狐裘里,只露出了脑袋,他捧着一杯热茶,嘴里呵着气,眼皮耷拉着,看起来没精打采,一张清俊的脸被冻得鼻尖都泛了红。
茶盏里的茶叶漂浮在茶水上,晏扬盯着那茶叶,时不时的吹一口气,茶叶就被吹得翻滚下去。
他兀自吹着茶水,按耐住心底的焦急,表面却是淡定如水,一副无聊透顶的姿态。
直到,听见不远处传来了锁链声。
顾久离刚一进竹修院便看见晏扬了,他颇为意外的扬起下颚,突然之间明白了。
“顾公子这边请,我家公子已经等着您了。”
顾久离抿唇不语,沉默的跟着凌越来到石桌前,他眼底没有意外,倒像是不认识晏扬一般。
冯忠见二人神色,想了想,还是没有跟进去,留在院外等着。
“你便是他口中的绯月公子?”顾久离玩味的勾起嘴角。
晏扬心下讶异,顾久离这是装作不认识他?
随即,他视线又落到顾久离腿上,眼眸一闪,里面有着错愕。
晏扬定下心,将茶盏放回石桌上,他抬起下颚,在他对面,正好放着一杯早已准备好的茶水。
晏扬持笔写着:“顾公子请坐吧。”
写完便推给顾久离看。
顾久离点了头,端端正正坐在了晏扬对面,不过心里却很讶异晏扬为何不直接开口,莫非是怕人听见?
这家伙,把茶水都准备好了,就料定他一定会来?
顾久离眨眨眼,带着点笑意说:“不知绯月公子找顾某所谓何事。”
晏扬反问:“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凌越见状,深知他们二人有话要说,他很有眼力见的默默出了院子去找冯忠聊天去。
他左右逢源惯了,人缘又好,把冯忠拖住,也不是什么难事。
晏扬继续写着:“人已经被支开了,顾久离,我且问你,于临的失魂咒可有解救之法?”
他神色认真,顾久离也收敛起玩味,正色道:“他的失魂咒,我解不了。”
晏扬蹙眉:“果然。”
顾久离见状意外的扬了扬眉,他以为,晏扬也很关心于临的失魂咒,却不想,竟是另有缘由。
晏扬喜欢夜琛,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而夜琛喜欢于临,这事在渊北也是人尽皆知的。
晏扬会关心于临的失魂咒,说实话,顾久离也是不信的。
他以为,晏扬只是想试试口风,毕竟,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说晏扬讨厌于临都不为过。
晏扬沉思片刻,继续提笔:“那日,许文竹来了王府,他走后,王爷口口声声对我说,要将你捉来,我想,定是他告诉了王爷你的下落。”
顾久离眸子暗沉,想起什么,若有所思道:“听你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
陆臻也中了失魂咒,许文竹会关注他的动向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妄想以夜琛之手来抓他,必然是为了什么。
他在脑子里迅速过滤这段时间的记忆,甚至还暗暗与双生镜联系上,这才得知他沉睡这段时间,顾久离所有的记忆。
顾久离想起自己动身往尚城前,曾在城门口遇上许文竹,那时,他让他回去治陆臻,他当时是拒绝了。
所以,许文竹这是怀恨在心了?
可他莫名其妙在淮家中了招,不是太过奇怪了吗?
顾久离想到此,眼底升起一抹杀意,妄动他者,无论什么原因,他都不会放过。
晏扬小心查探着整个院落,四周风平浪静,只有冷冽的寒风,他深吸一口气:“我替你拿到打开脚链的钥匙后,你就找个机会逃出这里。”
顾久离摇头,拒绝了晏扬:“不必,我留在这里,反而更方便行事。”
晏扬不解:“你想做什么?”
顾久离:“这你就不用管了,至于其他,若我要离开王府,也定会带你一起离开的。”
晏扬微愣,想起自己如今不堪的处境,苦笑着:“你看我现在,就算出了王府,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而且……我灵力被废,你也知道,我树敌颇多,怕是还未出渊北,便会丢了性命。”
顾久离哑然,他也没有想到,晏扬的处境竟会如此糟糕,他们许久未见,虽然他与晏扬不熟,可那家伙有心把晏扬当成朋友,他自然也得出手相助。
晏扬身上的气息薄弱,他一开始没有在意,以为他的灵力是被夜琛封了,却没想到,他的灵力会被废,而且,他一直未开口说话,莫非也另有缘由?
顾久离:“你的灵力……为何被废?还有,你怎么不开口说话”
晏扬垂眸,手一顿,却没有迟疑:“是血魂蛊,至于我嗓子,不提也罢。”
顾久离眼神变了又变,知他不愿提起,便没有去提他嗓音这事,转而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那时候就……”
他抿唇,继续道:“等所有事都处理完,我就带你离开渊北,到一个所有人都不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晏扬闻言,眼里闪着希翼的光:“我还能重新开始吗?”
顾久离点头,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他模样太过认真,晏扬信了。
可晏扬不知的是,顾久离如今与他,其实处境一样。
他灵田被毁,手筋尽断,琵琶骨上的伤还未愈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更是不计其数。
在别人眼里,顾久离如今这副身子,与废人无疑。
可褚言不是顾久离,他只是占用着他的身体,做着顾久离会去做的事罢了。
顾久离深吸一口气:“你要相信自己,况且,你就算留在这里,真的会甘心吗?”
晏扬闻言,持笔的手不自觉的一抖,他下意识的收回手,将手隐在狐裘下,很快两手便交叠紧握起来,他自然不甘心,他跟了夜琛八年之久,就算不能得到夜琛的心,可他一片真心,却也不愿被这么辜负。
除非真的死心。
那于临不过救了王爷一命,他也替王爷挡过刀剑,替王爷杀尽忤逆之人,替王爷斩断所有荆棘,他为何不能放手一搏?
晏扬闭上眼,半晌才又重新握起笔写道:“我不甘心。”
顾久离:“那你想如何?飞蛾扑火,亦或是放手?晏扬,很多时候,还是不要太过执着。”
晏扬没反应。
顾久离继续说:“还记得你缺失的那部分记忆吗?晏扬,找回那段记忆,不然,你会后悔的。”
晏扬曾经很在意那段记忆,因为他知道,那是他晏家灭门的真相,也是在那时候,他被夜琛带走,开始了他不一样的人生。
他于夜琛,最开始是感激,他给他新生,他追随他多年,却到底是将一颗心给遗失了。
到现在,那段记忆,他竟是不愿再去提及。
晏扬原是想着有机会了去找纪覃书帮他找回那段记忆,可拖着拖着,他也渐渐忘了这事,经顾久离提起,他才恍然。
晏扬:“我不悔,至于那些事,若我能记起,那便是上天注定让我去替晏家报仇,可若是我记不起,我也不会去纠结于这些恩怨。
你觉得我本末倒置罔顾人伦也无妨,毕竟,这些记忆我都缺失了,那些年少时的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想守着眼前的这点希望。”
顾久离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被仇恨所影响的人。
之于褚言来说,他和顾久离就是因为仇恨结缘,若是没有太尉之女的死,他也不会这么容易和顾久离结契,更不会窥见自由的空气。
这偷来的自在,让他差点忘了,被封印在双生镜里三千年的寂寞。
回去的路上,褚言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替顾久离做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可他陪了他这么多年,也很清楚,若是让顾久离自己做选择,他也定会选择修习鬼术,而放弃重来的机会。
可他事后,定会后悔。
想到此,褚言眼睑微垂,眸底暗红,他不会让顾久离有后悔的机会,他会替他做出选择。
届时,他就算后悔,也只会恨他褚言,不会怨恨上自己。
顾久离一路回了吟枫院,他不能在竹修院待太久,不然会引起夜琛的怀疑。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没过两天,宫里便传出皇帝夜宵心力交瘁突然吐血昏迷的消息来。
一瞬间,朝野动荡,太医束手无策。
雍王府在这时包揽下了所有政务,毕竟,成年的皇子中,太子现如今昏迷不醒,宁王是个挂名的闲散王爷,剩下的,也就只有雍王夜琛有这个能力和手腕稳住朝廷上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