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亭内人群散去,卫姮适才跳完短舞,微有些喘气。
卫怡看着堂姐,眼里释然道:“母亲时?常念着,翘姐姐近日多?有勤奋,原来是真的。方才的《芣苢》跳得让怡儿眼前一亮,好看极了。”
前世卫怡少有同?卫姮交集,卫怡是文静雅怡的芙蕖,卫姮是娇艳芬泽的美人蕉,卫怡师从庄彗,总闷在房中读书?,后来嫁给志同?道合的师兄,夫妻一同?修书?游历去了。
卫姮笑道:“岂敢担二婶的夸奖,我?还有诸多?不足呢,改日前去讨教妹妹。”
卫怡点点头:“好,那我?去找我?娘了。”说完领着丫鬟先走一步。
卫姮回头,看到隔壁耀日亭下李琰递过?来的眼神。他站在对面?,仍是少年冷俊白皙的脸庞,可锐利的凤目却叫卫姮熟悉。那是前世李琰在册封大将?军王之后的神色,成亲三载半,后来几个?月的李琰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卫姮便驻足没走,泯然一笑:“李琰师兄似有话说,不知有何贵干?”
李琰跃下日亭,走到她这边来,拱手?一揖:“万物迎春,百事更?新,卫姮师妹又长一岁,学会了与人相?处交际,令人倍感欣慰。”
这话都不知道是夸她还是损人。卫姮猜着他必是看穿自己了,便没打算继续隐瞒。左右已吊了他几个?月,那就挑穿好了,正好把账清算一算。
卫姮亦做小女?儿谦谨鞠礼:“辞旧迎新,金玉满堂。琰师兄这般年岁,便懂得攀附谋利,实在可喜可贺。”
她的眼里目光亦透彻,亮濯濯的。回忆前世,卫姮似是站在蔚云台上参不透人世的一缕薄雾,眼神、举止什么都带着一丝蒙蒙的雾气,可今时?的她是生长在尘土里的花,有哂笑、有刻薄、有精灵和烟火,更?为艳丽动人。
李琰凝着卫姮,她方才的舞蹈他太记忆深刻了。她跳得那般憨态动人,他凤目里有火光异动。
李琰便沉声道:“为了不至于他年鸟尽弓藏,突遭毙命,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如今既有前车之鉴,自当好生经营,做长筭远略。”
呵,护身边的人。只怕是后院那些新颖的美姬吧,至于她,反正给一颗药喂死下去就可以。
卫姮勾唇道:“那李琰师兄真是未雨绸缪呢。只是师兄既不做亏心事,怕什么断头毙命,莫非亏负他人的事儿做多?了,心有余悸?”
知她惯常噎人厉害,前世李琰便没少被她噎得凛眉龇牙。罢,她只要是那个?卫姮,李琰都心甘情?愿。
两个?套在年少壳子里的人,说着成年的大人话,略感荒谬。
李琰叹道:“世间人情?复杂,少年时?候欠下了人情?,便逐渐做了些顺应当局的事。然而京都各家权势纷争,又有谁人能摘得干净,最后结局莫不都为你死我?活。落在我?手?下的那些,基本是该杀之人。至于卫姮师妹的顺安侯府,不也陷于其中?如今师妹一改从前,多?有用心钻营,若非为了避祸?”
说得虽是,可卫姮不买账。
卫姮冷冷一笑道:“李将?军既用药将?我?毒死,又何管我?做什么?我?做的都是我?乐意之事。既知前世已翻篇,那就祝你保住项上人头,再度位高权重,一手?遮天。师妹先告辞了。”
说着起步欲走。
李琰心弦一悸动,是她,忽而千百柔情?纠缠涌起,蓦地?伸手?将?她牵住道:“翘翘儿,那颗药没毒。”嗓音乍然地?低柔,接着道:
“新帝忌惮我?手?中之势,我?欲以后院酒-色分散他注意,伺机带你避世离开。岂知消息被间隙走漏,新帝先一步下手?,我?便只得用药将?你昏迷,嘱咐巫旋从密道送你出关外……怕你知道真相?不肯吞药,没告诉你因由,倒不如让你恨我?,出去后也好将?我?忘干净,继续惬意地?生活。”
卫姮小鞋一顿,脚步迈不开,只察觉少年清爽的掌心扣于自己指尖。
耳畔回响起当时?李琰冷汗津津,抵在她上方的话:你会闭上眼睛睡过?去,此后自由自在,无有拘束。
然而她竟没想过?这药没毒,而他的“闭上眼睛睡过?去”,原意是要将?她护送走。
卫姮眼眶默然湿了湿,心中气恨他就更?甚了。
倔强地?仰了仰下巴:“药没毒,抱美人贪欢也是假的,当年娶我?也是很勉强吧。夫妻三年多?,竟不知李琰将?军真面?目,原是嫁了个?双面?人,连死都给我?瞒着,郎君好厉害。”
又听到她不自觉叫自己郎君,她的嗓音甜,前世每次一喊李琰“郎君”,李琰心都甜腻发软。一边烦恼她日渐沉迷了自己,一边却又眷她的温柔多?娇,被她搅扰出多?少气恼,瞬间都能不听使?唤地?散去。
翘翘儿,娶她虽是冲动,却绝非勉强。
李琰松开卫姮的手?,继续道:“娶你入门,一切皆为水到渠成,我?对翘翘真心实意,绝无负心。隐瞒身份,只因想着当事情?尘埃落定,便与日常生活无异,仅此而已。”
“药无毒。你的祖父兄台们也都在关外安妥,我?本欲将?你送出去与他们团聚,好给你个?惊喜。然而也正因着这事,越发触怒了新帝对我?的猜忌,动下了杀机。此事你可去向巫旋取证,他与你一般时?候穿回来了!”
他没告诉卫姮,是在娶她之后才察觉新帝对她的惦想,渴望釜底抽薪地?将?她囚宠,才惹来了杀念。毕竟卫姮并不知道二皇子惦念她,昔年卫姮与萧锒的误会发生时?,她尚沉在迷药当-中,自己恐怕都记不太清楚,今生又何必再提。
卫姮没想到巫旋也回来了,那小伙子前世在她跟前多?有出现?,处事克谨有责、寡言沉默,难怪今生忽然变得这般殷勤。
原是李琰特意让他关照的。
她此刻竟才知道,李琰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尤其是当得知祖父与哥哥们都被他安置在关外,且他并没有背叛她。
算了,卫姮看着亭下男儿年少时?的清逸,舒口气。
便放软了嗓音,说道:“既如此,那便谢过?李琰师兄有心了。夫妻一世,好聚好散,如今重回来,什么都还没开始,你我?已无牵绊,以后就大路朝天,各顾各的吧。反正你也觉得和我?过?得不痛快,此后不必为难。”
她竟是放得坦然,干脆利落的,不似记忆中爱缠人的翘翘儿。
李琰倍感意外,他幼年哪怕嘴上说着决绝,可每每却不听由使?唤地?走近她。忽而听卫姮要放手?,只觉心里空落,少年俊朗眉宇拧起,但如何也说不出那个?“爱”字来。
只知是被这女?人一步步笼络进温柔乡的,她的温柔沾之难弃,然后便挂在了心上,稍稍动一动都扯筋牵骨。
李琰别扭道:“我?指的是,翘翘儿同?我?生活受了委屈,并非说不痛快。我?只怪自己没有把你照顾好,巫旋说你那些日子常在院中呕吐,而我?喂药前才发现?你腰肢微隆,一切却都已来不及……是我?对不起翘翘儿,未能将?你们保护好,便将?我?性命给你都不足平息!”
嗯……你们,呕吐?
卫姮起先没听懂,待一见着男儿棱角分明的俊脸上写满自责,方得明白过?来。
忍不住噗嗤想笑。
李琰他还有脸提,那段日子卫姮差遣丫鬟去打听,回来禀告将?军今儿抱阿魅,明儿搂青青,卫姮一腔怒气撒不出,叫丫鬟们弄了口火锅,时?常同?绮绿吃香喝辣。有时?辣得喉痛,难免干呕咳嗽,而消化不及时?,小腹看着莫不就隆了。
她前些日子才来过?月事呢。
卫姮似忘了此刻的幼女?娇貌,揶揄道:“大可不必,莫要听得巫旋什么胡言乱语,自作多?情?瞎揣测。我?只不过?吃撑了罢。以李将?军的频率,只怕到月事绝了的年岁,也不会怀上。”
李琰浓眉紧蹙,但听得她这番话,忍得不反驳,又实在气郁。
天晓得彼此是有多?合拍。
只低沉地?咬着薄唇:“姮师妹笑得开心?从前我?身份多?有遏制,许多?事不能随心所欲,可便是频率较少,也未见得你不痛快,未少见你那绮绿去寻我?。今时?尚小,不同?你说这些,他日再说。”
卫姮被揭穿,白皙的脸颊顿时?也红得似桃腮:“他日不会再和你有机会。天下男儿攘攘,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他日换一棵树后,再同?从前比较这些。告辞。师兄请记得井水不犯河水,各是各。”
说着招呼了不远处的绮绿,一起往亭廊那边去找祖母了。
小夫人织金襦裙走远,真的就是小小年纪,已然姣美如花盛放。
巫旋跑过?来,着急忙慌问道:“公?子如何了,夫人可有说原谅公?子?”
李琰揩起绯色袍摆,清逸身躯往石凳一坐,眺向远方:“前尘往事已过?,原不原谅也无意义,便顺着这条路往下走,看将?来吧!”呃,看来是没把夫人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