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常先生打来的,他邀姐弟两个去他家过年。
算算自从小半年前的那次,在常先生家里探过他一回病,春妮就再没见到过他。常先生虽没明说,但春妮心里,一直把他当师父看待。常先生百忙之中给她出的卷子,平时有了好吃的好玩的,常先生一家人也不会忘了她,让常文远来捎她一份。这一点关系,比她见过的师徒都亲密。
可是被邀请去过年,那是不一样的。
春妮猝不及防,慌乱道:“我去你们家过年,这合适吗?”
“没什么合不合适的,”常先生的声音在电话里仍是那样温和:“小春妮,我把你当成跟文远一样的后辈看待,你若是不嫌弃,只当我是你的一个长辈——”
“不嫌弃不嫌弃。”春妮激动得说话都瓢了:“就是我身上带着孝,您——”
哪能嫌弃呢?人家堂堂大学校长都没嫌她乡下人不体面,对她一路扶持,她哪来的理由矫情?
常先生笑了:“到长辈家过年,那不是理所应当的?我们新派人物,早不讲究这些封建道理。明天早点过来,家里就你师母一个人做饭,忙不过来,你帮她搭把手。”
常老夫人身体虚弱,多年不下厨。常太太操持一大家的家务,据说战前也在某间学校担任教职。自从她学校被炸之后,因为家里家外不太平,辞掉帮佣的娘姨之后,一直没再出去工作。一个人照顾一大家子,的确辛苦。
“唉。”
常先生这样家常的说话,反倒让春妮的心落了地:他肯这样吩咐,显然不把她当外人。
春妮兴奋得在屋里直转圈子,老半天想起来:“夏生,你说明天我们去常先生家,带些什么礼物?”她也不是要得到答案,她就是太兴奋,忍不住想说话。
夏生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院外,跟约瑟夫凑上头,举着他新得的木头小火车同小伙伴的铁皮小汽车厮杀在了一起。
这是春妮托鲁师父给他做的新年礼物,原本准备初一那天送给他,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偷偷翻了出来。
真是玩性大的小孩子。
春妮张望一会儿,放下心来:刚刚的那个问题,应该没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痕迹。
反正房子打扫得差不多,接下来的事他也帮不上忙,春妮便由着他去了。
去别人家过年,肯定不能打空手。
春妮将这些天抽空攒的家底一样样从床底翻出来,打算挑件合适的礼物送给常家。
这里头最多的,是方校长给老师们买来的年货,有柚子,有蜜桔,还有干鱼,校长前些日子弄来的蛋已经被她做成了咸蛋和皮蛋,现在不到送人的时候。
还有些是德三给她淘来的红豆,绿豆,江米,大枣,还有桂圆等干货,以及喷香四溢的小磨香油和几块已经被炼成油膏的猪油。炼油剩下的猪油渣早叫她拿去包子摊,加点小白菜包了油渣包子,给帮工的李德三,二丫,还有两个新招来的学生拿回去当了福利。更好的五花肉也让她抽空熏成了腊肉,灌成了香肠,它们正整整齐齐吊在房梁上引人馋涎。
柜里还藏着贵得吓死人的外国奶糖和咖啡,奶糖是昨天夏太太让夏家司机接自家小姐回家过年时,给春妮捎的年礼,咖啡则是金小姐说是来附近逛街,捎带脚送来看她带的礼物。
鬼知道如今住在法租界的金小姐怎么会想到跑到公共租界来逛街。
但她后面正经给学校介绍了好几单生意,春妮心里再看不中她,看在生意的份上,也不能跟她断了往来。
生活就是这样,你总得面对一些你不喜欢的人和事。
今年工厂业绩好,小吃摊也做得红红火火,春妮蹭老师们的福利,跟着拿了双份的红包。年末攥着满把的银钱,终于舍得多花点钱买吃买喝。
现下满当当的物资塞满了半个屋子,让她心里充满了踏实的幸福感。
王地主家过年,也没有这么丰盛吧?春妮一样一样摸过这些在钟县小村子里绝难看到的好东西,满足地想。
这可是她到海城大半年就赚来的!
兴奋过去后,春妮打算亲手做点吃的给常家人送过去。
如今常先生一家人住在英国公使借给他们住的小洋楼里,想吃什么肯定都不缺。唯独家乡味,是买不来的。
过年了,就该甜甜蜜蜜的,春妮做了他们钟县人过年最爱的蜜三刀和豌豆糕。
这两样甜点,豌豆糕提前做完,第二天拎着就能走,蜜三刀却要现炸才香。
第二天,春妮仍像往常那样起了个大早,揉面,饧面,熬糖浆,起油锅,炸面饼……
变色没多久的蜜三刀刚冒出香气,油锅边就围满了流着口水的小孩子。
约瑟夫打头,领着格林先生家的两个孩子给春妮作揖:“密斯顾,你新年好呀。”
春妮直笑,给这些小孩儿一块炸酥了的甜点,小孩子们开心得笑出了豁牙。
格林家那位害羞的小姑娘米妮第一次吮着手指残留的糖汁扯了扯春妮的围裙,春妮没忍住,又给了她一块。引得那群小子们哇哇叫着不公平,又一次围了上来。
油炸食品果然不愧是可以让全世界吃货们团结起来的神奇存在!
格林先生他们在来海城之前应当经历过很不好的事,这个小姑娘几乎不跟自己家人以外的人说话。每回春妮看见她,她不是躲在爷爷或爸爸的腿后,就是吓得像小兔子一样,蹬蹬往回跑。
春妮随手捏了朵玫瑰花放进油锅里,起锅时往花芯里点了滴红糖水递给她。
黄亮亮的玫瑰花膨得胖胖的,小姑娘绽开的笑脸比花儿还膨,她开心地双手掬花,蹬蹬往楼上跑。没一会儿,二楼的楼梯口,格林先生伸出脑袋:“密斯顾,米妮让我谢谢你的花,她说她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