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鞭子因为劲力十足,在长长的剑鞘上缠了几圈才彻底卸去力道,宛若一条蜿蜒爬行的蛇。
那卫兵见竟然有人胆敢阻拦自己,顿觉恼怒。不等发作,他便发现阻拦自己的是一个佩剑的士子,只得勉强压下怒气,脸色不太好看地道:“士子有何指教?”
“荀君”反问:“戍长为何扬鞭袭民?”
卫兵冷笑道:“此人阻塞城门要道,妨碍出入,按律当笞五十。”
为了保证出入口的畅通,随时防备外袭,某些关塞城池确实制定了“平民不得随意占用要道,否则当众予以鞭刑”这个规定。可这个木匠的行为根本谈不上“占用”,他不过是摔倒了,没法在第一时间站起来而已。
而根据目前卫兵的言行,他不是不懂这条律法的适用范围,只是对木匠的“磨蹭”感到不满,纯粹想找个理由教训他而已。
“荀君”自然也看清了这点。他没有跟卫兵讲大道理,示意随从打开包裹,从里头取出一缗钱,交给卫兵。
“戍长就地鞭打此人,道路也不会因此畅通,不如请各位戍长将拦路的木具搬到一旁,在休沐时好好喝上一杯,解解乏意。”
汉朝历来有用钱抵罪的规矩。尽管因为东汉凋敝,律法已然形同虚设,但在钱财面前,这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戍城兵同样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消除事端。
那卫兵收了钱,态度自然好了很多。
可他尤觉得被对方损了脸面,而刚才那句“戍长就地鞭打此人,道路也不会因此畅通”似乎也有几许责难之意。在即将收鞭的时候,卫兵故意往某个方向加大力道,使鞭子往“荀君”的方向弹去。
他倒不是想让这个士子受伤——毕竟鞭子是往回收,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鞭子就算弹到对方身上,也顶多疼一下,不会真的打得皮开肉绽——他的目的是让对方下意识地躲开鞭子,因为仓促躲避而露出狼狈之态。
汉时的士人还遗留着先秦的遗风,讲究文武兼修,就算再不善武艺的士人,平日里也会骑马舞剑,不可能反应迟钝地等鞭子落在他的身上。
卫兵想让“荀君”出丑,给他留下一个小教训。
哪知这位“荀君”察觉到鞭尾的靠近,却视若未见,并没有避退的打算。
在一旁吃瓜已久的荀启看得分明,这位“荀君”原就挡在木匠身前,那木匠被其他卫兵卸了重担,此刻已颤颤巍巍地爬起,若“荀君”躲开,滑动的鞭尾就会落在木匠的脸上,甚至抽中他的眼睛。
“荀君”或许是明白这点,这才岿然未动。
荀启平日里最见不得好人受灾,扣在腰间的手微微晃动。下一秒,一枚刀片无声飞出,正好打在鞭尾上,将鞭子弹开一小段距离,从“荀君”身前擦身而过。
“荀君”漆黑的睫毛一动,收回佩剑,极快地往嵌入土中的刀片方向看了一眼。
那卫兵因为视角原因,并未看见刀片的影子,对此浑然未觉。他只以为是自己力道没收好,导致鞭子的路径出现偏差,错失了让对方出丑的机会。
他心里有些惋惜,却毫无办法。毕竟刚才的那道鞭子还能推说是不小心,如果再来一次,那就太刻意了,反而讨不到好处。
卫兵们骂骂咧咧的离去,只剩下“荀君”与哆嗦着往墙角挪的木匠。
“荀君”的同伴此刻才跑了上来,气喘吁吁:“可还安好?”
“无妨。”轻声说完,“荀君”往城门的方向走了两步,似要寻找什么。
就在这时,躲到角落的木匠又战战兢兢地挪了回来,期期艾艾地道谢。
“荀君”停下脚步,神色平和地与他交谈。
那木匠何曾与世家子弟接触过?从刚才起就一直手脚并用,不知放哪处才好。只因“荀君”谦和如玉,方才又救了他一回,他才安了心,不再畏缩局促。
眼见话题即将终结,木匠在一番犹豫后,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一缗……一缗钱,也太多了。”
“荀君”的同伴以为木匠是为了还钱而为难,正想摆手说不用,荀君不差这个,结果就见木匠低下那颗老实巴交的头,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钱的手势,压低声音道:
“若士子方才将一缗钱给我,我宁愿挨那五十鞭,何必把钱给这些……这些人。”
平民对长安这些肆意耍威风的城卫兵敢怒不敢言,木匠虽说是第一次来长安城,到底早已听过董卓及其兵属的恶名,并不敢说出任何评价的文字。
可即便是这样,他话语中的内容足够让那位同伴两眼脱窗,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两撇小胡吹得老高。
只有“荀君”,仍然是那副平和温润的君子之风,并没有因为木匠的话而露出丝毫异色。
“匠工若无事,这便别过。”
他周全了仪礼,转身往方才欲去的方向。
那木匠虽然想再向贵人讨点施舍,见“荀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敢纠缠,只好失望地提着他的家伙离开。同伴追上“荀君”,还来不及询问,就见“荀君”从地上拔出一枚拇指大的刀片,拂去上面的尘土,走到一个尚未及冠的束发少年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