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热的风吹散屏蔽视野的烟雾,理查德若有所感地抬眼,正对上一双润如琥珀的棕色眼瞳。一片沉寂。
许久,棕色眼瞳的主人率先打破沉默,他漫不经意地将脚下的高脚杯踢到一边,从案上取过一瓶伏特加。
“晚上好。”
他这么说道。
“要来一杯吗?”
理查德看着一身黑色浴衣,正微笑着对他举酒致意的棕发青年,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广口水晶杯。
“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你。”理查德没有被这温润惬意的表象迷惑,开口便直入主题,“你在谋划什么?还有……和白兰战斗的时候,为什么不使用彭格列指环?”
棕发青年笑容一顿,恰到好处地泄出一丝错愕与不解:“……里切?”
“上一回我突然回到十年前,不是因为白兰设置的时空屏障突然消失,而是你的手笔吧,十世?”理查德犹记得那时云雀恭弥意有所指的讥讽,以及那一瞬间听到的来自身后的异响,“你不想被我知道一些事,所以在那一瞬间送我回到过去。”
迎着对方的沉默,理查德上前一步逼近他。
“但你既然有办法把我送回,一开始又何必以白兰对时空设置的屏障为理由,让我随着你走了一路?”
虽然并不明显,但当时的发展与节奏的确是掌握在十世手中。
或许是别有用心,或许只是单纯地找自己叙叙旧,不管用意如何,十世擅自干涉他的行踪是事实。
理查德不想管泽田纲吉到底有什么预谋,也不愿干涉他的计划,但血脉相承、鲜少出过差错的「超直感」告诉他,对方的所作所为极有可能崩坏现有的一切。而他的目的也不仅仅是为了打败敌人、绝地反击,而是有着更隐蔽、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图。
——十分糟糕,甚至让人焦躁的意图。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只有一点你必须遵守,”理查德紧盯着棕发青年,一字一顿缓缓地强调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把彭格列当作赌注。”
泽田纲吉安静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捉摸不定情绪的脸上忽然露出少许带着无奈的笑。
“是我忘了,拥有超直感的人……不仅只有我而已。”
理查德冷冷地盯着他,却清晰地看见淡淡的嘲讽之意一点一点地自他眼中浮起。
“在你眼中,彭格列到底是什么呢?这间房子,还是一个单纯驻扎在西西里的庞大组织?”
泽田纲吉的这番话让理查德嗅到几丝不对劲的意味:“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泽田纲吉不进反退,反客为主地逼近理查德,将他封入墙角,“是不是彭格列的房子塌了,或是势力被洗牌,从Mafia洗白成普通的经济集团,你也会暴跳如雷恨不得将始作俑者碎尸万段?”
此刻泽田纲吉全然没有前两次见面时宛若天空般澄澈温柔的感觉,凌厉逼人,更像一个久在暗世界酝酿的Mafia首领。
可理查德的超直感却是捕捉到了浓浓的违和感。
“你在说什么?我的问题,和你说的这些又有什么联系?”
“当然有。”泽田纲吉背光的棕色眼瞳牢牢锁定他,“你会愤怒,全因为我是彭格列如今的首领,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彭格列,任何一个冒险的行为都会置彭格列于同样的危境。
“可是里切,在你心中,究竟‘彭格列’本身的存在重要,还是彭格列所代表的‘意志’,以及彭格列内部活生生的人重要?
“房子塌了还可以再建,代号‘彭格列’的组织毁了也可以重新组建,惟独只有人,活生生的人,一旦失去就是永远的失去,永远没有侥幸重来的可能。”
“……”理查德蹙眉沉默。泽田纲吉说的这些,他不是不懂,可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然而,正如他不懂泽田纲吉的想法一样,无法读心的泽田纲吉同样无法知晓他的心声,只是占着身高优势垂眸凝视他,眼中凝聚着仿若悲伤的暗光。
“为了一个死物,为了一个符号,为了一个代表荣耀的东西——赔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理查德不明白泽田纲吉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可他至少读懂了一点。
对方认为比起彭格列的存亡,保留性命才是最重要。为了彭格列,为了一个所谓“死物”而拼上性命,完完全全的不值得。
重要的是彭格列的理念与意志,是彭格列的家族成员,而不是彭格列本身。
弄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理查德反而笑了出来,那是没有任何意味,却带着一些自嘲的笑。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彭格列毁灭了,由他所庇护的人们还能独善其身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得近乎听不清,“何况,灭亡过一次的东西,便是彻底的消亡,即便再次出现同样的存在,也不过是与之相似的仿制品……十世,凝聚了每一任首领的心血,由我们开疆扩土,为之努力的东西,又要如何复制呢?
“即便是毁灭后重组,那也不再是原来的彭格列,至少不再是我心中的彭格列。那只不过是一个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空壳。”
“不是这样的……”
“是与不是,又能如何?”理查德打断他的话,望进他翻滚着各种情绪的眼眸,“你说服不了我,而我也说服不了你。
“但是,十世,既然彭格列让你如此痛苦,你又为什么还要接手?”
厌恶Mafia,厌恶黑暗的话,就该躲得远远的,不要沾染这些会让你痛苦的东西。
你不愿为之奉献生命的东西,自然有大把的人愿意不顾一切地为它献上生命。
仅仅只是为了这个符号也好,为了所谓的荣耀也好,为了不无家可归也好。总会有人愿意赌上一切,只为了维护你口中的这个“死物”。
“痛苦?”泽田纲吉仿佛有些茫然地咀嚼着这个词,忽然俯下身,挨近与理查德近在咫尺的地方。
他冰凉的唇瓣若有若无地擦过理查德的鼻尖,最终在距他耳畔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下。
“让我痛苦的,不是彭格列,”泽田纲吉的声音同样低不可闻,却宛若闷雷般在理查德的耳边炸开,“是你。”
理查德深蓝色的瞳孔遽然一收。
而他的耳边,仍然盘绕着低沉镇定的声音——暗藏着令他心惊的疯狂。
“没有同伴,没有我所在意的人的彭格列,什么都不是。”
“如果彭格列注定是我的同伴……以及我所在意的人的催命符。”
“那么,就由我来毁灭它。”
“亲手将它,一点一点地碾碎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