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城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
冬月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经过一夜,青砖路面上已是积了厚厚一层,木屐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步履飞快地往正房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吩咐:“丁香!外边这么冷,怎么不帮夫人把帘子放下?”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无妨,郑妈妈,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夫人快进去快进去,别二娘子没事,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这不,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团团转道,“翠缕,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夫人,地上滑,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