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圣驾,青橙免不得迎王贵人等进屋寒暄。她素来不大与人交往,王贵人等亦甚少入翊坤宫赏玩。宫里流言虽多,却从不想竟已奢侈至此。随眼可见的白玉、黄玉雕镂摆设,黄金打的灯台,玻璃镶的墙壁,四周华光烁烁,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尊贵。
青橙面露疲乏,众人不敢久坐,谢了恩,便都告退。尔绮端了牛奶伺候青橙喝下,又呈上乌鸡炖的削面,青橙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方道:"撤了吧。"过了一会,海安进屋,道:"主子,温汤已经备好了。"青橙嗯了一声,起身往偏殿沐浴。
戌时中分,教引嬷嬷领了永璋过来请安,永璋长得很快,衣襟短了半寸,青橙命海安重新量了尺寸,道:"明儿叫两个绣女到偏殿,给永璋做几件春袍,我不盯着她们做。心里总不放心。"海安答应了,青橙抱起永璋坐在炕边,笑道:"今儿和额娘睡好不好?"
永璋旋即笑开了花,奶嘟嘟的说:"好!"
青橙听着欢喜,命海安拿来他的寝袍,一面帮他换衣,一面笑道:"真是额娘的小宝贝。"永璋却道:"还有两个小宝贝!"青橙问:"还有谁?"永璋笑道:"一个宝贝是小弟弟,还有一个宝贝是额娘。"青橙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腻腻,捧着他的脸亲来亲去。
翌日大早,内务府便送了六个绣女供青橙挑选。青橙长了心眼,在她宫里做事,免不了常常会撞见皇帝,遂先筛了两个面容娇媚的,另有四个皆拿出绣品比较,青橙都觉得好,一时不知如何择留,王进保瞧着眼色,躬身谄媚道:"主子若是喜欢,尽管都留着。"
青橙道:"如此甚好,我只不过借用五六日,待永璋的衣物做好了,便使她们回去。"王进保一笑,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的堆砌,道:"主子尽管使,奴才并不着急。"话毕,便跪安退下。裁剪衣衫可不是轻松活计。青橙的绣活不差,永璋衣衫上肩头、袖口处的云纹皆由她亲手缝制。四名绣女加上青橙帮衬,足足忙了六天,方赶出两套阿哥袍。永璋穿了新衣衫,极为高兴,逢人便要炫耀,说是额娘亲手缝的。
一日午后,青橙在窗底下与海安、尔绮做绢花,全是用给永璋做袍子剩下的边角料子。因是御贡的春缎,青橙舍不得扔了,就想着给底下的丫头们做些钗花戴。偏厅小木桌上放着大半箱子各色各样的花缎,皇帝捡着她们做好的花儿瞧,笑道:"前头还大大方方赏众人绸缎。今儿自己就躲在屋里捡边角料子做绢花,何苦呢。"
青橙道:"外头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织出几匹上等缎子,扔了太可惜,做成绢花也算物尽其用。"宫女打了温水,青橙洗净手,伺候皇帝换下龙袍,着一身家常的墨蓝葛纱袍。
两人歪在软榻闲话,皇帝已是睡眼朦胧,没来由的说了一句,道:"过些日子朕要徒步至圜丘祭天。"青橙柔声道:"京城每年都缺雨,仔细算算,已经数十天未下雨了。"她顿了顿,往他怀里挤了个舒服的姿势,道:"大约什么时候?"
皇帝却已眯了眼,嘴里含糊道:"这天真热。"说罢,再也没了声响。青橙支起身子,小心拧开他脖颈下的龙纹纽扣,又蹑手蹑脚的起身,开柜拿了缂丝花鸟牙柄刻丝团扇,高高的倚着枕头,半坐在他身侧,替他摇扇。窗外春深明媚,葱翠的花枝拂摇细碎,偶尔有鸟雀儿飞过,唧唧喳喳的欢叫。宫人们远远的跑开了,空气像是停顿了,凝结在一瞬。
屋里太静了,吴书来不敢叫起,只得候在廊下来回踱步。皇帝到底是有自觉,差不多时辰便醒了。仰脸见青橙半倚半坐,歪在床梁上打盹,手中持着团扇搁在肚子上,不由会心微笑。他悄无声息的起身,小心翼翼的取了靠枕,扶着她躺下。
青橙受了惊,猛然睁开眼,皇帝的脸近在咫尺,还未开口说话,皇帝先道:"睡吧,只是别睡得太晚,免得头疼。"又抚开她颊上的碎发,道:"朕去了。"青橙慵懒的嗯了一声,看着墨蓝的身影隐入门帘后不见了,方阖眼酣睡。
一觉起身已是傍晚时分,青橙命教引嬷嬷抱着永璋,尔绮抱着狮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御花园闲散。狮子不似往日那般活泼好动,耷拉着脑袋歪在假石上晒夕阳,任由青橙如何逗弄,他都只是淡淡瞄一眼,又接着闭目养神。
青橙喊了伺候的太监,问:"怎么回事?不会生病了吧?"
太监垂首弓腰,道:"启禀主子,狮子并未生病,只是...只是..."青橙着急,喝道:"只是什么?"太监忸怩道:"春日渐暖,狮子...是...思春了。"此话一出,连着青橙也笑了一声,道:"既如此,便让上驷院养狗处挑几只血统纯正、模样儿好的母狗来。"太监应了是,青橙将狮子抱回怀里,笑道:"给你多配两个媳妇,你喜欢哪只就留哪只。"
上驷院养狗处特意挑拣了大半日,方寻出四只貌美的母狗,两只纯白。两只纯黄。狮子倒是痴情的畜生,黏住一只瞳孔发蓝的白狗,左右不离。那白狗甚是高傲,待狮子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就算狮子叼了最好的骨头送去给她,她都要犹豫半天才吃。青橙想着保不准那白狗还要生崽崽,便干脆叫人在树林子里头搭了小木棚,备着往后要用。
皇帝在前殿议政,宛儿无事,便在下房里打绦子消磨时日。有脸生的小太监鬼头鬼脑的在廊下敲门,宛儿搁下活计,开了门问:"你是谁?"小太监从袖口里拿出一只荷包递与她,宛儿认得,那是善柔的活计。她心下明了,问:"可是皇后主子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低着头道:"你跟着我走。"
宛儿道了声:"有劳。"便随在他身后穿墙走巷,一径往御花园去,岂知越走越深,花木丛生,叫人难辨方向。到了一处假石旁,小太监顿住步子,道:"姑娘在此等一等。"宛儿想问句什么,小太监却已转过假山不见了。过了半柱香时辰,依然无人过来。宛儿无趣,拿着小太监给的荷包在手中把玩,放在鼻尖闻一闻,亦有馥郁的花香。
正要将荷包系在腰间,突然听见一声犬吠,不等她回神,便有一团黑影扑身而来,她本能的伸手去挡,手上被利爪刮出三条血印子,像被炭火炙烤似的,火辣辣的发疼。后面遥遥传来青橙的声音,狮子还是不管不顾,往宛儿腰间扑去,扯下她的荷包,在地上胡乱撕扯。
宛儿吓得尖声大叫,她跌倒在地,拾起手边的石子便往狮子头上狠狠砸去。狮子一声闷哼,疼得直打转转,头上鲜血直流。她还想再扔,却听一声呵斥,道:"住手!"宛儿回头一看,是挺着大肚的纯妃娘娘,忙爬起身,忍痛跪地道:"纯主子万福。"
两个小太监忙上前将狮子抱起,退至旁侧包扎伤口。
青橙亦知道狮子刚才是发了疯,却不知是为何,便问:"怎么回事?"宛儿料想那只狗是皇帝送与纯主子的玩物,忙回道:"奴婢刚才路过这儿,那只狗不由分说的扑过来,奴婢害怕,才一时失手打了它,请纯主子恕罪。"
尔绮几步上前,一巴掌甩在宛儿脸颊,青橙道:"尔绮,你做什么?"尔绮道:"这奴婢可真够狠心的,打得狮子头破血流,要不是主子及时赶到,只怕她还要下手。"青橙板起脸,道:"是狮子先发了疯,怎么怪旁人!"又亲自扶了宛儿一把,道:"你没事吧?"
宛儿无依无靠,哪里敢逞强,只得强忍着眼泪。道:"奴婢无碍,谢纯主子关心。"青橙认出她,问:"你不在养心殿当差,跑御花园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宛儿越发觉得事有蹊跷,撒谎道:"奴婢有个姐妹在御花园做事,过来叙叙话。"
青橙担心狮子,点了点头,不再过问,扶着海安回宫宣兽医。
宛儿看着被扯得稀烂的荷包,里面放了五颜六色的诸多花瓣,她不懂香,但也知道有些味道能让猫狗发情。她用帕子将破烂的荷包与花瓣儿包裹了,收在袖袋中。往回走时,才知脚踝也崴伤了。她一瘸一拐的往养心殿小跑,一面担心皇帝该回西暖阁了,一面又思虑适才发生的事,实在诡异得很。暮色降临,回到养心门远远一瞧,见西暖阁外黑黢黢的,知道皇帝还未回宫,胸口上一松,才惊觉脚上也疼,手上也疼,脸上也疼,不由得眼角发涩,喉鼻发酸,全身发软无力,顺着宫墙滑坐在地,再也忍不住埋臂嘤嘤而泣。
不知哭了多久,从夜色里忽然传来淳厚温润的声音,问:"你为什么哭?"
宛儿泪眼婆娑的抬起头,他高高而立,脚边笼着两盏明黄宫灯,皇袍上金丝绣的九爪龙身耀眼灼目。她惊慌失措,伏地而跪,颤抖道:"奴婢该死,惊扰了圣驾!"皇帝眄视着她,问:"怎么不回答朕的话。"宛儿怔了怔,心思百转千回,可是不能、也不知如何说。
吴书来道:"万岁爷问话,还不速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