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德没说话,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多嘴了,尽管那没有带来什么后果,但他决定不能再和对方接茬。
只是明明内心抗拒去听对方口中话语,但不知为何,听着那些普普通通的话,他脑海中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起种种相关画面。
“母亲很勤劳,也很爱我们,每次当附近有市场开市时,她都会带我们去看看热闹,偶尔会在我哀求下买一些小物件,但大部分时候都会敲敲我的脑门,然后不做理会。”
……
“农活很沉重,我们太小,能做的也不多,幸好有一个力气很大的父亲,他有点唠叨,但是可以教我们好多东西。我们当时感觉他真的很厉害,然后长大后发现,他其实不会什么,但他却将他所有会的东西全都教导给了我们,养猪、务农、修理农具……是的,他也就会这些了,但他全都告诉了我们,那是他在世界上赖以生存的一切……”
……
“只是当他发现有更好的机会能留给我们时,他却反而认为自己教授的一切都是没用的,他的儿子可以过上更体面的生活,虽然这种生活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家族大部分财产,但他还是咬牙准备那么做了。我们当时体会不到这种决定是有多么艰难,这又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
……
年轻人一句又一句话语让蒙德心情有些恍惚,因为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他因此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幼年时代的快乐与苦闷,
甚至想到了小时候屋子里总窜来窜去的那只怎么抓也抓不到的老鼠……
那一切都很简陋,与修道院的生活完全没法比,却充满了温馨与快乐,
隐约间,蒙德甚至错误地认为对方说的其实是自己,
“只是很可惜,这一切在某一时刻戛然而止了。”
对方说这句话时缓缓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语气也变得沉重,“世界上总用各种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我们无法防备。”
倾听这一切的蒙德莫名对此感同身受,甚至隐隐有种再次听到父母身死时的绝望。
“如果是人,我大可以向你那样去想办法复仇,可是疾病……”
棕发年轻人说着,朝他摇了摇头,“所以没有发泄,只有绝望,没有愤怒,只有哀伤。”
蒙德没说话,只是悄然间,他看向对方的目光却有了一丝怜悯与同情。
“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年轻人这句话甚至与蒙德此刻的情绪隐隐重叠,如同他们过往那些相似的一切。
“但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你会什么都不愿意说?为什么?明明你已经成功复仇了,你还在坚持什么?”
这话如果对方一开始问起,蒙德肯定死不开口,
但现在,他的想法却有些变化,原因是他觉得对方与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和自己很像。
而和自己很像,那应该就不是坏人。
于是他犹犹豫豫地说道:“因为蒙德不想背叛主人,尽管他是一个魔鬼。”
他这句话说出口时已经做好了被对方不认同的准备,
只因在正常人的认知中,魔鬼是比世界上最邪恶的罪人都要邪恶的存在,
因为它们在没成为魔鬼之前,本就是世界上最邪恶之人堕落地狱扭曲而来的,忠诚于魔鬼,本就是很可笑的事情。
却不想面前这位棕发青年闻言后只是点了点头,
“好吧,你不想背叛一个对你好的魔鬼,可以理解。”
对方反应平淡,但这种态度却让蒙德心里有种由衷的喜悦,
他原本认为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是个怪物,是被所有人都排斥的。
可现在他突然发现,原来并不是,其实是有人能理解自己的,而且这个人又和自己这般相似!
只是接下来对方的话却又让他有些烦闷。
“可忠于自己的坚持,或者挽救无数的家庭,到底哪个更正确呢?”
年轻人询问,“我想以前你应该阅读过一些相关典籍,尽管那些典籍并不一定代表事实,但你应该能了解,那些记录大部分都不是凭空捏造。威尔科斯特数以百万的平民曾经就被一位降临的魔鬼屠杀了个干净……想想这会造成多少像我们这种遭遇的人?又会有多少个我们在夜晚时默默哭泣?”
“我的主人不会那么做!”蒙德嘴犟地说。
“真的不会吗,你确定?”年轻人反问的同时抬了抬受伤的右手,
“只是碰到了一个魔鬼的手臂,没错,只是碰到了,它既没有主动攻击我,也没有释放自己的力量,我只是碰到了它,就被伤成了这样。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
蒙德闻言有些语塞,对方却也没希望他能回答。
“清醒一点吧,蒙德,我们和魔鬼不是同类。它们尽管能说我们的语言,想的却永远都是如何入侵人类世界。它们无法被杀死,我们的生命却很脆弱。
“就像一群羔羊面对一位牧羊人,也许牧羊人暂时是无害的,但当你不再有利用价值时,他的想法永远都是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然后将你的皮做成衣服或者羊皮纸。就像现在,如果他真的对你好,为什么他不来救你?”
蒙德依旧沉默,只是本就不明亮的眼眸复又暗淡了许多,显然他对此其实心知肚明。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蒙德,我能看得出来,尽管仇恨让你做出了一些冲动的事情,但这并不能掩盖你的本性。”
眼前之人说话时已经来到蒙德旁边坐了下去,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有愧疚的,因为你觉得在这件事上你也许表现的太激动了。你甚至曾经想过如果可以活下来,那就去做一些好事来弥补这种愧疚,我说的对吗?”
沉默半晌,蒙德摇了摇头,“我活不了的。”
他的声音充满苦涩。
“主人早就说蒙德会死在这件事结束之后,他还说蒙德不够邪恶,所以下不了地狱,他说蒙德杀的人太多,也上不了天堂。死掉后,蒙德会直接消散,永远的消散,也没人会记得蒙德。”
“可在消散之前,你却能够选择。是去挽救更多的人,比你杀死的那些还要多的多的人,还是任凭这些人即将因一位魔鬼的阴谋而死去,或者像我们这样无力的面对那些痛苦?”
蒙德闻言浑身发颤,仿佛在挣扎,但他最终还是愧疚地摇了摇头。
年轻人见此笑了,随后话锋一转,
“那好,我不问关于你主人的事情,”
他说道:“我们正在调查亚摩斯修道院院长失踪的事情,如果你有线索,可以告诉我吗?”
“是博斯韦尔叔叔吗?”蒙德闻言精神一振。
“是的,他叫博斯韦尔。”
“蒙德知道的不多,那天他留给蒙德……留给蒙德一封信,然后他就不见了,那还是蒙德召唤来主人之前的事情呢。然后……然后……”
他皱眉回想着,突然想起来那天他偷听到真相时一位修士说过的一句话,于是迫不及待地抓了抓旁边年轻人的衣袖,
“巴泽尔,他去找一个叫巴泽尔的人了,我只知道这个名字,还有……还有他父亲是一位主教,叫做……叫做哲罗姆!”
说道最后,蒙德脸上有所哀求,“如果,如果你们能找到博斯韦尔叔叔,你们会保护他吗?我是说,如果他还活着?”
“当然,”
眼前之人点了点头,“别人会不会我不知道,但我会。”
他说完复又拍了拍蒙德肩膀,随后站起身来。
“就算他已经不在了,我也会查出真相,我还会把这真相写成信放在你的墓碑上。我认为我有必要这么做,因为我们真的很投缘。”
他说的诚恳,蒙德却莫名有种惭愧感,
因为自己完全无法回报对方的善意,唯一说出口的话,也只是为了能够让叔叔的事情顺利被调查……
人天生有种互惠心理,这种心理能够影响到的范围大到国与国之间,小到人与朋友之间。
大部分人内心中都有一种不愿意亏欠别人的感情倾向,如果造成亏欠,那会给人带来一定的心理压力。
而这种压力在眼下,在种种要素的推搡下,终于成为了压倒蒙德内心坚持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他在犹豫片刻后,突然抬眼询问:“魔鬼真的永远都杀不死吗?”
“魔鬼善于逃跑,人类很难抓住他们。”
已经站起身来的伯尼肯定地说道:“就算被抓住了,也只能被封印,想要杀死魔鬼,基本不可能。”
蒙德闻言又沉默了一会,最后在伯尼静静注视下,声音很小地说道:“她,她叫伊妮德·斯科特·暗火……”
“谁?”
“蒙德的主人……”说这话时蒙德表情惭愧,话语却顺畅了许多。
“好吧,伊妮德·斯科特·暗火。”
伯尼点了点头,语气温和,仿佛仍旧在闲聊,“她都让你做了些什么?”
“她答应帮蒙德报仇,前提是事后蒙德帮她打开这座石棺,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她要蒙德去桑树城找一个叫格纳·伯蒂的人,黑发黑眼,大约十四岁左右。”
蒙德低声回答:“她说那人对她很重要,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