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春花门里没人住,自打当年小顺子闹了那场污秽,她就从来绕道走,今儿个也不知道怎么了偏往这里站。
陆安海对她的态度有些意外,又试探道:“你自个不吃,太子爷的宵夜你也不管了?那小子脾气打小就不好,回头去晚了又对你发火,你自找气受哩。”
小麟子眼皮子终于动了一下,手指头抠了抠身后的墙角没说话。
陆安海猜着准就是了。下午的时候在东筒子看见楚邹,身旁跟着个淳秀的女孩儿,两个人隔着肩膀走路,似乎在低低说着话,偶尔溢出三两声笑语。他贴墙根下走过去,楚邹瞥见他过来,脸色便很有些冷。那偷糖吃的小子学会谈姑娘了,陆安海看到了也低着头装作不去看,晓得这小子和自己不对盘,他也犯不着去触霉头。
后来楚邹从他身旁迎面掠过,怎么地好好走着走着,走两步却忽然地往苍震门里拐进去了。又没惹他,陆安海心里就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果然到天黑也不见小麟子人影儿,原本申酉之交必准时给自己去魏钱宝那里取药,药也没见取,人也不回来拎膳。他不放心,便上东宫去找人。问马太监,马太监也说不出什么,只吭吭一句:“那娃子不懂事,带回去给教教理儿。”
略有晦涩的眼神,叫陆安海看了暗揪心。一把屎尿地把小麟子拉扯长大,没血缘也成了自己的孩子,别人看得起看不起他都无所谓,就怕小孩子遭人晦涩。
但那女儿家的身、女儿家的心,可是那么好教的吗?打小就告诉她自己是太监,也没人教她怎么涂胭脂,她自个躲在坤宁宫里偷折腾,天生就是喜欢。这阵子没心没绪的,不是在宫墙下胡闹,就是杵在东宫里叫不回来,半个多月把下巴都愁瘦了,敢情就是为了那个乡里丫头。
陆安海愤懑地瞅着小麟子:“可是又欺负你了?打早就告诉过你那小子薄情,叫你别和他缠,你一意不听。现下知道后悔了?早干嘛去。”
人老了话就碎叨,念着念个没完。
小麟子噎着嗓儿回答:“太子爷销我差事了。”
总算吭声了。
陆安海又说:“掉你差事不是早晚吗?他此刻长大了,身边有了欢喜的女孩儿,哪里还记得你是哪瓣蒜?你就是个太监,太监注定了是奴才命,当牛做马的时候有你,荣华喜乐一晃眼,你倒还想陪在他身边沾光?门都没有哩……”
“我和她一样。”小麟子听得情绪不受,忽地打断话。声儿很轻,陆安海没留神,愣了一怔。她又重复道:“我和她一样……你和吴麻杆为何要拿骗小孩儿的话哄我?”
唷,她倒还把自个当大人了。
那小肩膀贴着墙斜站着,青葱小脸蛋上睫毛微颤,底下乌眼珠子亮澄澄的。陆安海认真一端量,这才看到被她踢在一边的太监帽,帽耳朵上依稀两个脚印,一身曳撒也扯得有些脏皱。
陆安海是意外的,原本以为至少还可以藏两年,在宫里头多攒点本儿再出去,怎料到造化作弄,忽然就藏不住了。
罢,藏不住也别藏了,他便怅然道“都知道了?早点知道也好,那就更不该惦记那些不该想的了。傻孩子,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他身边能缺得了女人么?太子妃良媛良娣这些都是轻的,往后还会有皇后娘娘、三宫六院,一辈子断不尽。这才一个小丫头你就受不得了,跟着他,将来能有好下场么?骗你也是为了你好。”
小麟子沮丧起来,想起白天看到的小碧伢那个红,便厌弃道:“我不要做太监,我也不想做女孩儿。”
夜风吹着她的袍摆簌簌响,陆安海怕她着凉,便走上前替她把帽子捡起:“这可由不得你,阴阳都是天注定。你不想做女孩儿,得怪你那宫女娘给你生的。她想要你活哩,大下雨的晚上把你狠心往金水河里流,那是在宫里实在没地儿养活你。卡在弯道里出不去,清早路过就听见婴儿哇哇地哭,雨水把小棉被儿都湿了,再不管你该冻死。不让我走,一走就哭,我也养不活你呐。不让你做太监,让你做宫女么?那些宫女子都势力,瞅着你娇嫩,不到三岁就给你弄死了。留在御膳房里好歹还有口吃的,你吴爷爷也能照应。”
一边说,一边把帽耳朵拍了拍,驮着个背给她戴上。
小麟子扭着肩儿躲开,不爱戴,只是忽然问:“我娘她长啥样?”
眼睛盯着地板,心中升起奇妙感觉,带着些紧张,又有隐匿的期盼。
陆安海动作一顿,打小把她养活,从未在她这里看到过对于娘亲的期待,这会儿见她这副表情,心里头忍不住又怜恤起来。
但叫他怎么说,想想便含糊道:“长啥样?还不就是长你这样。做了这皇城根下不出头的宫女,不晓得和谁生了你,把你留在这宫墙下不要。七月半那天来看过你,不舍得叫她走哩,一晚上哇哇哭得人心碎,你陆老头儿的脑袋都叫你哭大了。”
咧着年老太监涩哑的嗓子笑笑,做一副轻松调侃的口气,给她把帽子戴上。
小麟子静静地听着,这下没拧着不戴帽子了。晓得自己有娘,娘小时候还来看过她,心里头就莫名溢开软和。爹不知道是谁也没关系,她也曾有过一个漂亮温柔的娘亲呢。
交亥时分,长街上又传来打梆声。陆安海试探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她这会儿便乖乖地随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