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养的伤势恢复了几成,他的武功有多高,他的刀法有多凌厉霸道,其他人会不会冲杀过来……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通通不在展煜考虑之内,他手里只有一把剑,眼里也只剩下了江天养一个人,仅此一次,成即生,败则死!
剑光破云如飞电,江天养霍地翻身倒挂,头下脚上,双手持刀劈出,“叮”一声锐响,刀尖与剑尖铿然相撞,两个人几成一条直线,谁都不敢留力半分,更不可有丝毫退让,眼看着他连人带剑被寸寸压下,展煜倏地斜身转手,长剑绕过刀锋,飞刺江天养双眼!
一点寒芒转瞬即至,江天养在间不容发之际横臂一挡,左手两指死死夹住剑尖,右手连连出击,刀势如惊涛骇浪,霎时朝着展煜当头涌下,展煜人在半空气力已竭,剑被江天养折弯,人也离地不到一丈,即将跌入一拥而至的敌群,长刀长枪已在身下竖起尖锋,他一旦落下,身上就要多出千疮百孔!
江天养却是皱紧了眉,他死死盯着展煜,这人分明已经死到临头了,眸中仍然平静无波,浑不似将死之人该有的眼神,令他心里一突。
恰其时,数丈之外的江烟萝突然目光一闪,扬手朝这边一挥,暴雨般的银针急射而出,直扑展煜!
电光火石间,明净挺身扑了上去,他身上的玉莹之色已黯淡近无,银针穿骨入肉,附着在后的丝线也如蜘蛛收网般缠在了明净身上,皮肉被勒成大大小小的块状,纵使明净拼力挣退,也被生生剐去了十几片肉,每一片都薄可透光,犹如凌迟酷刑!
与此同时,展煜在察觉锋芒刺背后蓦地松开双手,腰腹发力,滚钉板似的从军阵上闪过,任由背部旧疤摞新伤,堪堪躲开江天养的刀,旋即折身上翻,一掌劈在了江天养颈部左侧中部,又快又准,哪怕江天养武功高强,冷不丁吃了这一手刀也是脉搏骤乱,气血断流一般急速阻塞,心跳急停数息,直直朝下栽去!
下方众人本是等着展煜自投罗网,孰料江天养会在最后关头遭了暗算,慌忙收起兵刃向后倒退,唯恐误伤他一根汗毛,展煜趁机欺身迫近,江天养倒是已经缓过劲来,快刀疾出十六式,被展煜以伤换命接了下来,转眼便与他近在咫尺,左手以指为剑连刺他耳门、人中、太阳、百会四大要穴,右手夺剑缠刀,两边劲力猛催,刚才狂降的气血霎时逆冲急涌,江天养脑中如有弓弦崩断,口鼻双耳涌出血来,手下的刀偏移半分,在展煜腰侧拉开了一条大口子,没能将他开膛破肚。
剑锋横在颈前,一只手也罩住了江天养的心口,两处都是要害,胜负已分。
周遭诸人都为这急转直下的情势而目瞪口呆,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江天养四窍流血,脑中一抽一抽地疼,他不敢相信自己会败在展煜手里,大惊之后便是大怒,陡然挥刀向自己胸膛捅去,脚下急退猛撞,欲迫展煜放手,或与之同归于尽!
展煜的双脚如同落地生根,半步也未见后退,任江天养撞进他怀中,左手倏忽下落,在刀锋贯体之前将它抓住,掌心里还没愈合的伤再度裂开,淋漓鲜血透过指缝渗下。
冷铁噬血,剧痛钻心,展煜的手丝毫未松,五指锁住刀身使其不能寸进,这才在江天养耳边低声道:“我要杀你,原本不必拖延至今,只是那日剑刺出去,江兄以弥留之力扯住我的衣袖……他生为你子,至死都认为自己对不起你,穷尽心血还了骨肉恩情,而你生为其父,除了强加给他的一己私欲,可曾明了他半分真心?”
展煜无疑是想杀了江天养报仇雪恨的,但眼下有大局未定,心中还藏着一枚血手印,方才要震碎其心脉的一掌便落了下去,一如七天前他向江平潮伸出手那样,今日他终于抓住了这把刀,可惜此人非彼,逝者难追。
江天养原本还要垂死挣扎,听了这句话心中剧颤,倒握刀柄的双手一点点卸了劲,被展煜趁机夺了刀。
他大声道:“都给我让开!”
众兵见情势不对,既不敢轻举妄动,又不能撤阵后退,倒有数名地支暗卫欺近而来,奋不顾身欲救江天养,却听劲风来袭,骆冰雁与明净双双掠至,一个厚重如山岳,一个轻灵如流水,拳脚破盾,白练开道,仗着人少身法快,硬生生分开人群挤了过来,一前一后护在展煜身边,不住化解四面攻势,扑过来的人都被拍飞出去,不知死活。
“住手!”江烟萝追至近前断喝一声,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她先是看向江天养,似被血色刺痛了眼睛,眸中血丝欲凝,而后怒视展煜三人,“你们要怎样才肯放人?”
展煜朝明净投去一眼,见后者浑身是血,便道:“你撤了军阵,让出路来,等我们到了安全之地,就放你父亲回来。”
江烟萝冷笑道:“方圆百里尽在听雨阁罗网之中,非我一人说了算,你要让我放行出关,这是绝无可能的。”
她这样回答,倒让三人心下稍安,展煜道:“那就定下一诺,不论我等走出多远,你在一个时辰内不可追赶,若连这也做不到,那就没什么好说,拼个鱼死网破吧!”
江烟萝脸色一沉,阴森森地道:“区区一个时辰,你们就算插上翅膀,又能飞到哪去?劝你弃剑投降,看在往日情分上,我不伤你们性命,但你们若敢伤我爹爹性命,谁也休想得个痛快!”
骆冰雁嗤笑道:“那就看是谁先死了,左右不过一身皮骨肉,有这么多人垫背,还能搭上江盟主,怕什么?”
江烟萝心知这妖妇似柔实刚,是眼前三人里最狠辣的亡命徒,她正在犹豫,忽听江天养道:“阿萝……答应他。”
笼在袖里的手指颤了下,江烟萝抬头与江天养对视,轻声道:“爹,女儿在阁主面前立下军令状,此三人牵涉重案,不敢轻易放了。”
江天养道:“一个时辰而已,难道不能再抓?我是你生身父亲,你难道认为我的性命不如三个贼子贵重?”
江烟萝沉默片刻,攥住手上的鱼鹰指环,道:“好。”
她劈手一挥,锋利如刀的丝线纵跃数丈切断了军旗,众兵一片哗然,又听她道:“全军原地待命,无我命令不可妄动一步!”
江烟萝身材娇小,内力却是深不可测,这一声立时传遍千军,暗卫们也悉数听闻,密不透风的军阵很快散开,让出几条路来。
展煜抬眼一扫,朝骆冰雁和明净点了下头,三人挟持着江天养一步步向西北侧撤去,那边有一片树林,就算江烟萝中途反悔,他们也好借地利做出应对。
千百人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若换了胆气少的,怕已两股战战走不动道,可这三人走得似慢实快,几息工夫就到了树林前,正要闪身入内,展煜突觉一股劲风从腰侧袭来,竟是江天养一改方才安分之态,猛地撞他肩膀,反手急抓他这处伤口,那一刀入肉不浅,若被蓄力抓扯,怕连脏腑也要破裂。
情急之下,展煜连忙后退,剑锋顺势一转划过江天养咽喉,可在鲜血喷溅之前,他先听到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怪响,脸色骤然变了。
七八枚银针悄无声息地射了过来,江烟萝算好了方位,只要江天养保持不动,针就能以毫厘之差绕开他刺中身后的展煜,可不知为何,他明明看见了,却在最后关头出手偷袭展煜,恰恰挡住了这些银针。
江烟萝出手极是狠毒,银针不仅刺穿了骨肉,剧毒也在瞬息间蔓延全身,江天养当场七窍流血,身子晃了两晃,仰面倒了下去。
生死只一瞬,片语不可闻。
江烟萝急忙纵身抢近,见江天养已经气绝身亡,登时泪盈于睫,哭了几声“爹爹”后,身上杀气大盛,厉声道:“贼子出尔反尔,还我爹命来!”
展煜见她眼中带泪,嘴角却是弯着的,便知江烟萝是故意逼他毁约,既断了三人后路,又免了她自己在手下面前失信,如此狠绝的心性,这般阴毒的手段,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当下分辩已无意义,展煜急催明净和骆冰雁入林,挥剑迎上江烟萝,她手捏两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交叉架住剑刃,竟是丝毫不落下风,数十名地支暗卫也闪身杀来,又将明净二人堵了回来,好不容易争来的一线生机又将化为乌有。
江烟萝道:“抓活的。”
众兵如潮而至,明净劈掌拍断一棵大树,抱木为棍横扫四方,可惜人力终有尽时,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勉强抵挡了几波攻势,见身周敌人越聚越多,刀枪剑戟一刻不休,几有洪水没顶之势。
骆冰雁的金珠早不知掉到了哪儿去,她用白练甩飞一名暗卫,抽空抬手将被血浸透的鬓发捋了捋,苦笑道:“大师,展少侠,看来我们三人是共赴黄泉了。”
她倒没什么后悔的,江湖人能活到这个岁数、走到这一步,已是少之又少,骆冰雁从尹旷手里抢来了弱水宫,穷尽毕生之力将它发展至此,对己对外皆无愧,至于将来如何……若是当前辈的把路走到了头,又让后生们往哪儿走呢?
明净道:“是贫僧连累了二位。”
“心甘情愿,何谈连累?”
展煜一剑逼开敌人,心里却是想道:“押囚入城是江烟萝设下的圈套,昭衍传出情报时是否知情?他与我们固然不是同道中人,但也跟萧正则、江烟萝之流为敌,同平南王府的关系也是不浅,兹事体大,不该全无防备,莫非有枝节横生?”
他这厢念头急转,军阵大后方突然骚乱起来,江烟萝一脚踢在明净掌心,腾身向后一跃,轻盈落在一顶光秃秃的树冠上,回头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人单骑从三岔口中间那条道上狂奔而来,当真是飞驰如电,转眼已抢入战圈。
马上之人白衣血袖,哪怕许久未见了,江烟萝还是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她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而后像是风化了的岩石,迅速龟裂、碎落。
“方咏雩!”
栖凰山大变后,江烟萝对方咏雩多有留意,也从旁人口中探听了不少对方的消息,但两人再也没见过面,只因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不见则罢,见必决死,故而在得知方咏雩功力被夺后,江烟萝心里虽有些遗憾,但未尝没有松口气,即使人还活着算是个后患,可等她大功告成,还怕区区一个方咏雩吗?
江烟萝万万没想到,应当变回废人的方咏雩会在这个时候杀出来。
她振臂一挥,几名心腹立时喝令,先前困住明净和骆冰雁的盾牌阵立时重现,钢铁城墙般挡在了方咏雩面前,密密麻麻的盾牌和人影轻易将那一人一马遮去,却只维持了片刻威风,但闻一声劲风爆响,玄蛇鞭破空横扫,长达三丈的盾墙从中一分为二,水泼不进的人墙也崩散如纸片。
只此一鞭,威风已不逊当年在钟楚河畔单挑群雄的傅渊渟,这要是一个废人,天下就无人敢称高手了。
“昭……衍……”这两个字从江烟萝口中缓缓道出,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没有满溢出来的杀气,像是提及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
可惜,昭衍还没死,她现在也不能杀了他。
那个人说了无数谎话,但有一条是真的——今日,大队人马拔营之后,他会孤身去杀萧正则,至死方休。
有些事一旦错过,再无二次机会,从薛泓碧到昭衍,他藏锋六载,终于到了出鞘之日。
江烟萝唯一好奇的是,既然方咏雩的功力没被夺走,昭衍没有十重功力在身,他凭什么去杀萧正则?
她看着方咏雩如杀神一般猛攻而来,感知着体内母蛊前所未有的躁动,大雪纷飞落下,落在这片尸横遍野的河岸上,化成血水,渗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