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时,江烟萝带人赶回了营地。
两三个时辰过去,她身上的伤已好了个七七八八,脖颈上血口愈合只留红痕,被霹雳弹炸伤的右腿也脱了血痂正生新肉,唯独被陆无归狠力踹断的骨头尚未长好,药虫在筋骨缝隙间蠕动,啮噬烂肉,填补裂骨,这个过程疼痒难耐,足以将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江烟萝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于江烟萝而言,筋骨断续之苦不算什么,功亏一篑才最让人恼火,即使她已经让陆无归死无葬身之地,依旧难消心头之恨。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等回到了葫芦山下的军营,还有更糟糕的事在等着自己。
“……你是说,兰姑趁阁主领军上山后,突然率人偷袭你们?”
因着右腿不便,营地里又没有轮椅,江烟萝不得不靠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她低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名天干密探,语气冷淡,眼中杀意浮现。
朝廷下旨招安锄奸,自当除恶务尽,决不可留下缺口放走贼子,而在这军营里,除了从蕴州府营借调来的五千兵马,还有不下四百余听雨阁精锐高手,当中一半是浮云楼的人,江烟萝可随意调遣,剩下的大多是从其余三楼里抽调出来的精英,由兰姑暂代指挥,这也是昭衍最初能以玄铁五雷令牌说动兰姑配合行动的缘故。今日围剿叛逆,萧正则亲率大队人马从正面攻入葫芦山,江烟萝奉命带领两百八十名地支暗卫绕至北面深谷断其后路,兰姑便要担起留守大营、封阻出口的重任,她手底下有三十六名密探和五十八名地支暗卫,萧正则也会留下至少一千兵马以备不测,再加上天降大雨,火器营的兵卒不便入山,营地多增一份攻防力量,就算山里那帮江湖人仗着武功冲了出来,也休想安然脱身。
然而,江烟萝现在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尽是狼藉一片,一百名火铳手死伤过半,大炮的残骸翻倒在泥水中,营地里还有几处炮弹炸开留下的深坑,倘使她没有记错,那本该是马厩和辎重营,粮草大半都毁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那名天干密探看起来十分狼狈,肩膀上还有见骨刀伤,他跪在江烟萝脚下,颤声道:“是、是……约莫在阁主进山半个时辰后,雨势尚未变大,兰姑突然出手杀死炮兵,火铳手也同时遭到刺杀,还有人趁机抢夺大炮掉转炮口,第一发先打马厩,马匹有的被炸死,有的受惊奔出栅栏在营地里横冲直撞,踏死踏伤了不少士兵,营地里一片大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因江烟萝身上的煞气越来越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然后呢?”她问道。
密探硬着头皮道:“营地乱起来后,兰姑带了一队心腹闯进葫芦山,不久便有几十个江湖人趁机冲杀下来,已经突围出去,不知去向了……”
江烟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正当这密探以为自己要性命不保的时候,她又开口道:“可曾禀报阁主?”
“阁、阁主尚未归来。”
闻言,江烟萝一双秀眉微蹙,她已是回来晚了,攻打前山的大队人马早就在黄昏前陆续回转,正卯足力气收拾营地里的烂摊子,怎的不见萧正则?
正思量间,山道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百人队的精兵簇拥着萧正则从山里出来,其中四人还持刀押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女子。江烟萝先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萧正则一番,见他身上虽有伤痕,但其神态如常,举手抬足也无异样,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只是这点端倪丝毫没在脸上显露出来,她很快将目光站到那女子脸上,看清面目后眼眸微眯——萧正则当真活捉了尹湄。
待萧正则走到近前,江烟萝推开搀扶她的暗卫便要行礼,被免了礼数才道:“属下无能,有负重托,未能抓住谢安歌,让九名逆贼逃了出去,请阁主责罚!”
萧正则一路走来已看清了营地惨状,此刻见江烟萝拖着伤腿勉强站立着,便道:“随我入帐细说吧。”
军营里不少帐篷都遭到了毁坏,好在中军大帐附近防守森严,萧正则也没在里面留什么重要之物,不值得叛贼为此豁命,故而这顶大帐还算完整,江烟萝随萧正则入内坐下,不必继续用劲的伤腿也好受了些。
萧正则先听她禀报了深谷里的事情始末,又招来两名留守军营的地支暗卫问明情况,最后叫了个幸存的兵卒核问虚实,一切确认无误才让闲杂人等都退出去。
江烟萝皱眉道:“兰姑也是阁里的老人了,为何……”
“不是兰姑。”萧正则打断道,“那张面具底下,是玉无瑕的脸。”
只此一句话,江烟萝惊得险些站了起来,她苦寻玉无瑕下落已久,断定这位易容高手又改换了面目,人或许藏在京城某个地方伺机而动,亦有可能在解禁后混出了龙潭虎穴,可万万没想到玉无瑕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暗度陈仓!
兰姑是玉无瑕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不假,但因着独女丹若之死,两人已结下血海深仇……不,江烟萝猛然想到,暗狱炸毁那一日,丹若的确身在其中,与好几个暗卫一起被炸了个尸骨无存,伪装成秋娘的玉无瑕也自此失踪,可玉无瑕既然没死,焉知丹若是否尚在人世?
放在腿上的手无声攥紧,江烟萝低声问道:“敢问阁主,可知玉无瑕是在什么时候顶替了兰姑的身份?”
“真正的兰姑是生是死,她有没有跟玉无瑕串通一气……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萧正则淡淡道,“这一次,玉无瑕不仅破坏了朝廷招安锄奸的大计,还让听雨阁这二十多年在江湖上倾注的心血付诸东流。近年来,国朝上下积弊重重,庙堂江湖矛盾愈演愈烈,我等错过了此番大好机会,再想收服这些武林势力定然难上加难,甚至损兵折将费时靡力,那就得不偿失了。”
江烟萝的脸色愈发冰冷了,她先前不在乎江家的事被揭露出来,是因为这帮人已成瓮中之鳖,愿降者自当守口如瓶,负隅顽抗的无不难逃一死,可如今出了如此大的变故,纸再也包不住火,等这些人回到各自门派,此间种种势必在极短时间内传遍天下,海天帮江氏再难立足于江湖,好不容易谋划到手的武林盟怕也保不住。
“有命冲杀出来的,统共不过五六十人,方圆百里已在我们的封锁之内,无论他们走官道小径、取水路陆路,都难以绕开我们的搜查网。”她沉吟了片刻才道,“谢安歌来此赴约前令其部众暂驻湖州,两地相距不远,他们定然前往会合,而从这里通往湖州的必经之路是搜查网的重中之重……”
动用官府力量在绛城周边布置罗网一事,还是萧正则前日亲自写的文书,令昭衍和江天养着手去办,现在看来正好派上用场,可萧正则和江烟萝心里都很清楚,正所谓“树大招风”,这帮人好不容易杀出葫芦山,疯了才会继续一起行动招人耳目,一旦他们化整为零,听雨阁的搜查网或能追捕到当中绝大多数人,但只要漏掉了哪怕一个,都会后患无穷。
一瞬间,江烟萝在恼恨玉无瑕之余,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当日帐中对峙,昭衍看似是被她压制得死死的,可如今情势急转,玉无瑕的所作所为无不应合昭衍之意,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她就是昭衍隐藏起来的真正后手?
要想证明猜想,其实很简单。
一句话已到了嘴边,江烟萝忽然想到了什么,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吞刀子般将涌上来的一字一词都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
“想要赶尽杀绝,如今的确是不可能了。”半晌,她慢慢扬起了笑唇,“不过,要想抓到其中几条大鱼,倒是还有一次机会。”
萧正则目光沉静地看过来:“哦?”
“陆无归这奸猾老贼虽不可信,但他说尹湄是平南王府的密探……属下以为,此言并非是假,毕竟他就算为了谢安歌扯谎,也没必要扯一个这样的谎言。”江烟萝道,“如您所见,尹湄的确是玉无瑕之徒,她所知道的东西,未必比玉无瑕来得少。”
“可要想从她嘴里撬出话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平南王府的密探到底与听雨阁的天干密探有所不同,前者行事更为低调隐蔽,于上于下都是单对单的联系,不需要刺青、令牌等证明,身家来历皆无从查起,除了玉无瑕这个师父,尹湄几乎算得上孑然一身,她不畏酷刑,不怕死,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她的软肋被听雨阁掌控住,即便是冯墨生那样的审讯高手,也最头疼这样的犯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江烟萝用非常手段让尹湄服了软,怕也要耽搁不少工夫,届时鱼入江湖,又往何处去寻呢?
江烟萝轻笑一声,道:“尹湄固然是块难啃的骨头,可其他人未必如她这样难对付,只要放出她被我们抓住的消息,再命密探们乔装改扮到市井间传些似是而非的话,自有知其身份的大鱼前来自投罗网。”
“你敢肯定?”
“十之八九。”顿了一下,江烟萝又道,“只不过,来的人究竟是要劫囚还是灭口,这就说不定了。”
暂时杀不尽九宫余党也无妨,只要这案子一日没翻,九宫便一日是九贼,玉无瑕身上又背了通缉令,尹湄身为她的弟子自也是朝廷钦犯,平南王府或会暗中帮助九宫余党,但绝不敢将此事摆在明面上,毕竟宫里的消息还被死死捂着,他们没见着兔子,哪肯轻易撒鹰?
同理,萧正则尚且不知皇帝病危的真相,他空有盖世武功和强权高位,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看门犬,这次错失了将九宫余党一网打尽的机会,不仅萧太后无路可退,整个萧家也将走到悬崖边缘,飞天坠地只看成败,好不容易抓住了平南王府的把柄,岂能不孤注一掷?
果不其然,大帐内静默了几息后,萧正则缓缓道:“你下去准备吧。”
江烟萝得令,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坐了小半个时辰,骨伤已经愈合了六七成,勉强可以慢慢走动了。
“属下遵命。”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对方腹部那道伤口上,“您伤得也不轻,是否需要属下……”
“不必。”萧正则冷睨她一眼,“尽快治好你的腿,这件事若再办不成,你的位置就让给别人坐吧。”
他没点明这个“别人”是谁,江烟萝心里却是清楚的,她抬手向萧正则行了一礼,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中军大帐。
江烟萝不是没当过跛子,她六岁那年摔断腿后,骨头长得有些歪,直到九岁开始修炼《玉茧真经》,季繁霜将她这根腿骨重新折断,再让她经历了第一次破茧期,她要么熬过去脱胎换骨,要么就带着残疾死去,蛹不成蝶,何必降生?
她能活到现在,自然是熬过了那一关,可为了掩饰身份,海天帮的大小姐依然得继续做个“跛子”,江烟萝讨厌任何人盯着她这条腿看,更不需要哪个人自以为是的怜悯关照,她就算是真正的跛子,也会踩在所有人的头上。
一路回到自己的帐子里,江烟萝放下帘子,径直走到屏风后面,角落里那口大箱子还在,蜷在里面的人却不见了,她打开冰霜未化的箱盖,只见里面那些毒蛇都被冻成了一条条形状扭曲的冰棍,一看就知道是玉无瑕的手笔。
可玉无瑕不该知道鉴慧在她这里,更不可能轻易破除蛇蛊将人救出,除非……她早就知道了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了。
江烟萝直起身来,转头看向旁边的木榻,某个不请自来的人正侧躺而眠,伞剑放在榻边,右手枕头,左手搭在身上,睡得眼唇弯弯,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
她侧身坐在了边上,道:“你既然喜欢睡觉,不如就此一睡不醒?”
“若能如此,倒也不错。”昭衍打了个呵欠,他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犹带惺忪,语气却比往常更气人了些,“可你舍得给我个痛快吗?”
“我当然舍不得。”江烟萝一字一顿地道,“你这样的人,合该被刺目割舌、断手断脚,再丢入装满毒虫的棺材里,让它们将你一点点给活吃了。”
昭衍想了想,竟是回道:“挺好,至少还有一口棺材,不算死无葬身之地。”
江烟萝怒极反笑,直接催动了蛊虫,两人近在咫尺,子母连心蛊感应立成,昭衍闷哼了一声,陡然发作的噬心之痛比此前哪一次都要来势汹汹,他知道江烟萝这回是真动了杀念,绝不敢有半分侥幸之心,忍痛道:“你以为……萧正则现在受了伤,便有机可乘了?”
这话出了口,啮咬心脉的蛊虫倏地安静下来,江烟萝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她的确是这样以为的,萧正则虽有金刚不坏之身,但并不是从没受过伤,可在此之前,他不曾拒绝过江烟萝的“好意”。
“尹湄易容成谢安歌的模样,将萧正则引入清虚观,方咏雩正面强攻,刀法高手方越从旁协战,再由尹湄出手偷袭……”昭衍捂着心口从榻上坐了起来,“如此阵仗,不过让萧正则受了些内伤,要是没有玉无瑕在关键时刻帮上一把,方咏雩不可能活着走出清虚观,至于他是怎么遭受重创的……我只能说一句,周绛云死得可惨。”
江烟萝问道:“你就一直在旁看着?”
“为免打草惊蛇,不敢离得太近。”昭衍扯了下唇角,“毕竟,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可不敢轻举妄动。”
江烟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倾身逼近:“那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昭衍眨了眨眼睛,道:“你一回来就先去查看蛇箱,又发了这么大的火,莫非以为我与玉无瑕是一伙的?”
“难道不是你?”江烟萝修剪漂亮的指甲轻轻刮过他的脸,“蛇箱里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没有你通风报信,她就算趁我不在搜到了这只箱子,也不会及时想到用截天阴劲化解暗算将人救走。”
四目相对,即便帐中未掌灯火,昭衍也能看清江烟萝眼里毫不掩饰的煞气,他先是一笑,又叹了口气,道:“仇恨有时候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我本以为你不在此列,想不到……姑射仙,到底还是个凡夫俗子,嘶。”
说到最后半句时,昭衍小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是江烟萝将他下巴一掐,指甲割开了条小口子,渗出几滴血珠来。
“我对你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了。”舌尖舔去指甲上的血迹,江烟萝眼中凶光半露,“你敢说玉无瑕救走鉴慧这件事,与你毫无干系?”
昭衍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当然敢啊。”
话音落,他猛地出手袭向江烟萝,后者早有提防,当即侧身一闪,人便滚到了木榻另一侧,正要催动蛊虫,却觉得帐篷内寒意陡生,随后有几声裂响传来,江烟萝转头看去,只见那面木屏风被掌风拂过,赫然结了一层白霜,阴寒真气迅速侵蚀质地不甚坚硬的木材,生生冻裂了几条缝。
霎时,江烟萝脸色骤变,又听昭衍慢吞吞地道:“玉无瑕是在晌午前离开营地的,她不仅要接应葫芦山里的人出来,还得配合方咏雩他们刺杀萧正则,结果功败垂成,全靠萧正则拼死相救才捡走了半条命,自此不见踪影,没可能再回到这危机四伏之地。”
鉴慧倘若真是被玉无瑕救走的,她只能在营地大乱前秘密动手,可这有两个破绽,一来容易露出马脚,二来……南方不比北方,哪怕在这寒冬腊月里,只要天没下雪,冰霜融化的速度就说不上慢,从晌午到现在已过去了近五个时辰,再厚的寒冰也该化出一地冷水了。
“阿萝,你是了解我的,我从来不会假他人之手做一件很快就会暴露的事情。”昭衍伸手拿过放在旁边小桌上的茶壶,茶水早已凉了,他也不在意,倒了满满一掌心的水,不见一滴漏下来,原是茶水就在他掌心凝成了冰,晶莹剔透,连漂浮着的茶梗都清晰可见。
凝水成冰算不得什么绝世本领,江湖上但凡修炼阴寒内力有所成者都能做到,可昭衍身怀九重截天阳劲,寻常寒气于他不过尔尔,除非是跟他同一境界的截天阴劲,否则无法入侵体内,更不可能内力兼容。
“你——”江烟萝眯着眼道,“已经夺得了方咏雩的功力?”
她让江天养为昭衍打掩护,使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葫芦山里,本就存着伺机夺取方咏雩那九重截天阴劲的心思,而方咏雩今日力战萧正则,即便不死也会重伤,正好让昭衍趁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