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闯黑石县衙,掳走殷令仪的凶徒可谓是猖狂至极。
萧正风本就做好了严密部署,与殷令仪一番深谈后更觉危机环伺,临走前又加派了一队暗卫,说是将县衙把守得水泄不通也不为过。如此一来,整个衙门里没有了半个闲人,大小事宜俱由身经百战的听雨阁暗卫过手,他们彼此之间合作默契,暗号密令亦非一成不变,若有外人试图乔装混入,不消片刻工夫就要露出马脚,届时等待他的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因此,出手之人没有枉费心机,而是抓住了暗卫换岗的片刻机会,悍然直闯。
留在县衙的暗卫少说也有百人,凶徒跃上院墙,一出手就击杀了埋伏在那的四个弓箭手,而后整个县衙都被惊动,四散的人手顷刻分成外围和内围两拨,前者将县衙团团围住,后者迅速聚集到殷令仪的院落里,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偷袭。
他们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只是这来历不明的凶徒委实厉害,根据属下禀报,此人一身夜行衣打扮,脸上仅露出两个眼洞,瞧着身板普通,分明深入狼群,却如猛虎驱狼,无数剑戟搭成的围墙竟不敌他双手之勇。
最令人胆寒的是,此人刀枪不入。
听雨阁暗卫做多了脏活,杀人早与砍瓜切菜无异,其中也不乏遇到过铁布衫高手,只是护体罡气终有尽时,运功时也难免动作迟滞,一旦落入围攻,铁布衫也要变成破衣衫,故而一开始看到刀剑砍他不动,暗卫们并不慌张,继续抢攻。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了不对——鏖战上百个回合,刀光剑影都叫人眼花缭乱,却无一柄利刃能够刺穿这人的血肉,更有甚者奋力劈砍竟被震断了兵器,仿佛他们围住的不是一个有血肉之躯的大活人,而是那铜皮铁骨的怪物化作了人形。
以一敌百,金刚不坏。
眼看着战况不妙,有机敏者一面派人快马赶去云岭山报信,一面护着殷令仪撤离,不料此举正中对方下怀,那凶徒看到一队人匆匆而去,立刻明白了目标所在,他果断放弃了这边缠斗,一掌劈断了廊柱,须知长廊的承重柱内有玄机,其中一根倒下,剩余几根也摇摇欲坠,殷令仪一行尚未撤出廊道,周遭已崩塌下来,暗卫结成的阵型为之一乱,此人混不畏死地突围而出,趁乱掳走了殷令仪。
得知前因后果,萧正风勃然大怒!
他风驰电掣地赶回县衙,入眼便是一片残局,留守在此的暗卫折损了十七人,大半是在护着殷令仪撤走时被压在了廊下,剩下的皆被那凶徒亲手打杀,当中包括了殷令仪的四名亲卫。
“贼子欺人太甚!他一个人就闯入此间如入无人之境,本座要你们这群废物何用?”
他怒不可遏,双目都充了血,一掌就要打死那跪地请罪的下属,幸被冯墨生及时拦下,连声劝着“息怒”。
萧正风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消息传来时,南麓的通道刚好被打开一处小缺口,癸七带着昏迷不醒的王鼎最先出来,冯墨生与昭衍也陆续现身,随即是闻讯而来的刘一手、李鸣珂等人,三方乍然聚首,竟是在这般情形下。
除了萧正风,其他人或被困山中,或上堤搬石,俱是灰头土脸好不滑稽,彼此相见来不及说两句客套话,纷纷上马朝县衙赶去,此时见着了满地狼藉,难免心思各异。
冯墨生好说歹说,勉强让萧正风压下了怒火,逃过一劫的暗卫迅速组织人手收拾残局,果然没找到任何有所指向的蛛丝马迹,只好命人将尸体收殓起来。
发生了这等大事,谁也不敢安心回去,刘一手与李鸣珂留了下来,只让朱长老回去看顾众弟子,本想将王鼎一并送回,奈何冯墨生咬死了不肯放人,昭衍又在一旁附和,便也只好将他暂时留下,由听雨阁中善医者前去诊治包扎。
偏厅内,李鸣珂只觉得自己半辈子操过的心都不如这几天多,尤其现在王鼎莫名昏睡不醒,她质问昭衍,却得来三两句敷衍回答,又得知殷令仪在听雨阁的地盘上被人掳走,眼下生死不明,一时竟不知该庆幸还是担忧,头发都快愁白了。
“稍安勿躁。”
正当她六神无主时,刘一手嘴唇翕动,微不可闻的声音传入李鸣珂耳中:“事态未明,不要自乱阵脚,郡主不会做无把握之事,你且看着。”
李鸣珂一凛,她下意识去看昭衍,那厮兴许是这两日在山里饿极了,没骨头般瘫坐在椅子上,已经吃空了三碟糕饼,其餍足模样险些将李鸣珂气笑。
坐在上首的萧正风无暇关注他们这点眉来眼去,心思已被殷令仪失踪一事尽数占据,想到临别前那一番交谈,他的脸色不由得更阴沉了些。
他久居高位,积威甚重,连没心没肺的昭衍都察觉到了那股择人而噬的恐怖杀意,只好停下了咀嚼动作。
就在堂中寂静如死之际,冯墨生终于赶到。
“老朽来晚一步,劳诸位久候。”
见人三分笑,开口便告罪,且不论冯墨生内里是个什么畜生变的,表面这张人皮总被他扯得光鲜和善,饶是最不待见他的阁主萧正则,也不会伸手就打笑脸人。
然而,萧正风这回没有给他好脸,冷冰冰地问道:“眉睫之危,冯楼主何故晚到?”
他口称“冯楼主”而非惯常的“冯先生”,脸色又是这般不虞,令冯墨生的眉头不由得一皱,旋即舒展开来,歉然道:“老朽身上脏污,伤口也需包扎,顺道去看了眼王少帮主,故而耽搁了。”
萧正风本是迁怒,话刚出口已有些悔意,见冯墨生如此识趣,自不会抓住小错不放,顺话问道:“王少帮主的情况究竟如何?”
刘一手与李鸣珂同时打起精神,却听冯墨生长叹一口气,不无惋惜地道:“医者经过一番详细诊断,发现他内劲已乱,气血逆冲,恐怕……魔入脑识。”
魔入脑识,说的便是走火入魔,一瞬间李鸣珂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就从椅子上惊起,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理智才死死压住喉间那句“不可能”。
刘一手亦是惊骇,眼角余光瞥见昭衍那如丧考妣的倒霉相,心里莫名安稳了一些,他定了定神,追问道:“敢问冯楼主,云岭山中发生了何事?”
王鼎发疯得突然,冯墨生心里存疑许多,于是派了自己的心腹为其看诊,得出结果却是这般,令他心头那点疑窦非但没有松动,反而弥散如烟云雾水,只是他在来路上思索几番,始终找不到缺漏何在。
他故意将王鼎的事情抛出来,是为了观察刘一手和李鸣珂的反应,发现这二人的惊愕震怒不似作伪,再看萧正风双眉紧皱的模样,便将自己进山后的所见所闻悉数道来,但隐去了真假甲六和连心蛊之事,只道昭衍携昏迷不醒的王鼎逃到南麓附近,被冯墨生派出望风的探子发现,双方汇合之后,昭衍主动领路带冯墨生等人偷袭贼人营地,奈何去晚一步,抓住的不过是些沦为弃子的伤残,拷问不出重要情报,为免带上他们反引来追踪,只好将人都杀了,而后躲藏一日,伺机出逃。
十几条人命,在冯墨生嘴里不过是轻描淡写一句话,落在刘一手和李鸣珂耳中却如雷霆炸响,震得他们魂魄俱摧。
李鸣珂先入云岭山,虽因染疫之故刻意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可她知道那些伤患能够熬过地崩已是莫大不易,他们确实已经成为方敬等人的累赘,但他们也曾与方敬等人朝夕相处、同生共死,她在某一瞬间想过快刀斩乱麻,心肠扯得要断,最终也没将那些话吐出口。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这是父亲李长风自幼对她的交道,李鸣珂是镇远镖局未来的当家人,她必须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不可因仁慈之心而优柔寡断,亦不可为一时意气便仗义疏财,可在这一番教导之后,李长风又告诉她,江湖人行走世间讲究的是一个“侠”字,镇远镖局虽不必学那些名门正派为仁义名声所累,可他们做的每一笔生意都得问心无愧,决不能沾上无辜人的血,否则便是堕入了邪魔外道。
想到那些前不久才见过的活生生的人,李鸣珂口中泛起一抹血腥味,原是咬破了舌尖,她胸中升起滔天杀意,是针对冯墨生,亦是针对昭衍。
就在她快要克制不住将杀意外泄的时候,刘一手开口道:“如此说来,云岭山中确非寻常贼人,他们胆敢聚众为匪,又走私铁石冶铸军械,郡主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掳走,二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他将“郡主”两个字咬得重,李鸣珂霎时惊醒过来,猛然想到了殷令仪当日留下的那个暗号,如同一盆水泼在燃烧的火堆上,她终于冷静了。
刘一手言之有理,萧正风也想到了殷令仪自称在披霞县遭遇刺杀一事,可没等他犹豫开口,一直作壁上观的昭衍忽地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若是如此,倒真对上了。”
萧正风目光一凝:“怎么说?”
昭衍却不看他,而是转头对冯墨生道:“冯楼主可还记得咱们会合之时,我曾向你提过一件事?”
冯墨生年纪虽大,记性仍然不差,很快想到了那“目标现身,事不宜迟”八个字,据昭衍说是正因有人向匪首禀报了这句话,他才找到机会带王鼎逃出营地。
昭衍说这话是在六月初二的晚上,还特意询问过朝廷是否会再派高官来黑石县,没想到是应在了此处,两桩事前后脚发生,绝非“巧合”二字能够解释,故而冯墨生第一反应便是他与殷令仪合谋,细想又无根据,思及连心蛊和那甲六,眼神更是阴鸷了几分。
见他如此,萧正风眉头皱得更紧:“冯楼主?”
冯墨生回过神来,苦笑道:“不错,前天夜里老朽与小山主见面时,他从贼人那里偷听到了半句密语……”
事关重大,他不敢有所隐瞒,本以为萧正风会开口诘问,不料对方沉吟了片刻,竟是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原来如此。”
冯墨生心里一沉,下意识想要察言观色,却见萧正风刚好看着自己,那目光微冷,令他不禁背后发寒。
这两日,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数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