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时近后晌,艳阳高,蝉鸣噪。
江烟萝换了身水绿色的交领窄袖衫,盈盈一握的腰肢下是淡蓝色长裙,满头乌发只用一支玉兰簪斜斜挽起,即便站在阴冷幽暗的山洞入口,也如泥沼里开出的白莲般袅娜绰约,清清淡淡,仙灵秀雅。
饶是向来不苟言笑的地牢守卫,在看到江烟萝的第一眼时也不禁心想,这样的女子就该在琴楼画舫里焚香赏乐,十指不沾阳春水便能得到所有人的疼惜宠爱,而不应出现在这样藏污纳垢的地方。
可她不仅亲身而至,还带来了一张萧正风、周绛云和方怀远三人联名落款的通行令。
海天帮的江帮主着实是爱女如命,明知道眼下的方咏雩是块烫手山芋,仍受不住江烟萝的苦苦哀求,豁出脸面去向萧正风讨个情面,方、江两家毕竟有姻亲关系,海天帮又是雄踞沿海的一方霸主,萧正风乐于给出一次人情,周绛云自也不好拂了他的意,身为人父的方怀远更不会横加阻拦。
通行令虽然给了,但是限制也不少,江烟萝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足为惧,常年伴在她身边的秋娘却是个一等一的好手,为免节外生枝,秋娘不被允许跟江烟萝一起进无赦牢去,替她提篮的人就换成了一个普通侍女。
守卫头领上下打量了那侍女一番,对方的身量只比江烟萝略高些,里面穿着荷花白的对襟长衫,外套一件天蓝色过膝褙子,头发用一条素纱带系成辫子垂在右肩上,不戴簪花耳坠,仅在面上薄施粉黛,算是个容貌周正的清秀女子。
看管无赦牢的守卫大多是男人,面对两个未出阁的女子,谁也不敢仔细搜身,只确定了她们没有携带兵刃,又查验了竹篮中的饮食安全无毒,便看在通行令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她二人进去了。
外头天光正亮,无赦牢里却是恍如暗夜。
世人只知道无赦牢建在栖凰山乾元峰里,却不知道它究竟位于何处,当年主持修建无赦牢的初代盟主方玉楼着实是一位胆大心细的英豪,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这座关押了无数恶人的武林刑狱居然就藏在阴风林下,犹如鱼腹藏珠般隐没于山体之中,七扭八拐的隧道仿佛腔肠,也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将之打造而成。
前后各有一名守卫开路断后,江烟萝牵着侍女的手小心走着,两边牢房里不时传出痛苦的喘息或恶毒的咒骂,更多的是有如实质的窥探视线,愤恨、仇视、贪婪、猥亵……这些目光甫一脱离囚犯的眼睛,就化作了一条条蠕动的蛆虫,死死黏着在两人身上,恐怖且恶心。
江烟萝忍不住向侍女靠近了些,后者也察觉到她的不适,一手拎着食篮,一手遮住了她的眼睛,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旁侧,在昏暗灯火的映照下,那双丹凤眼微一上挑,就像利剑乍然出了鞘,正趴在栅栏上肆意打量江烟萝的癞头男人冷不丁对上这双眼睛,霎时只觉喉咙被利刃刺穿,骇得往后栽倒,直到一行四人走过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捂住毫发无损的脖子。
两名守卫未曾发现这点异样,他们带着江烟萝两人穿过曲折狭长的甬道,直至抵达地牢最深处,越是靠近这里,空间越是宽敞,两边的牢房却渐渐少了,到最后只剩下一扇铁门,上有四把大锁,八名守卫手持刀斧分列两边,见到这四人由远至近,齐刷刷横刀阻拦,厉声道:“止步!”
四人驻足,负责领路的守卫连忙上前递交了通行令,复又低语了几句,八人相互传看之后才收起兵器,掏出钥匙开门放行,不忘叮嘱道:“门会在半个时辰后再次打开。”
“我知道了,多谢各位。”江烟萝向他们福了一礼,这才牵着侍女的手快步走了进去,任沉重厚实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甫一入内,一股潮湿水汽便扑面而来,这里面竟是别有洞天,上圆下方,铁石浇铸,除了少数几个指头大小的通气孔,便只有唯一那扇铁门可供出入,占据牢房最大空间的是一个人工湖,那湖水是死的,没有丝毫流动的活气,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一道四尺宽的石桥直通湖中心,踏上尽头三级石阶就是一张圆形石台,方咏雩盘坐在那里,从两边石柱垂落的铁链绕过他双肩,双手戴着镣铐,腿脚也被钉入石台的锁链束缚着,除了这五尺方圆之地,他哪里也去不了。
见他落魄至此,江烟萝不禁眼眶一红,轻声唤道:“表哥,我来看你了。”
原本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的方咏雩猛地抬首,只见江烟萝正带着侍女疾步走来,连忙喝道:“别过来!”
江烟萝向来体贴人意,这回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她在方咏雩身边跪坐下来,看到他那身血污凝固的破烂衣衫,强忍的泪水终于落下,问道:“表哥,你怎么样了?你疼不疼?我给你带了伤药来,还有些吃的……姑母知道我要来看你,亲手给你熬了粥,你、你喝一碗吧。”
她语无伦次,嗓子越说越哑,到后来已不能成声,方咏雩有心给她擦擦眼泪,又想起自己手上还有血痂,连忙把手放了回去,苦笑道:“阿萝,我没事,你怎么来了?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
侍女已经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出来,江烟萝先取了一盅温水,把自己的手帕浸湿了,一面不容拒绝地擦拭方咏雩脸上和手上的污迹,一面道:“他们都想来看你,又不能来,只能由我来了。”
方咏雩躲她不开,只好任她动手,那张素白的帕子很快变得脏污不堪,盅里的白水也被染成了淡红色。
等江烟萝给他擦净了手脸,方咏雩这才道:“你也看到的,我现在没什么大碍,赶紧回去吧。”
江烟萝见他执意要赶自己走,正要说些什么,旁边的侍女已经冷笑出声,开口竟是低沉的男子声音,道:“若不是有些话要问你,谁稀得来看你吃牢饭?”
方咏雩浑身一震,脑袋立刻转了过去,动作之大几乎扭到了脖子。
摆好了最后一盘点心,“侍女”大喇喇地坐在了石阶上,姿势豪迈如大马金刀,再搭配那身清丽文秀的装扮,当真是怪异得令人不忍直视。
方咏雩盯了对方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昭……衍?”
“侍女”眼皮一掀,没好气地道:“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扮女人,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吗?”
方咏雩:“……”
见他脸色铁青如吃了一只蟑螂,饶是江烟萝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禁“扑哧”笑出了声,转悲为喜。
昭衍装了一路温柔乖顺的小女儿态,眼下总算能松快一二,他二话不说地扯开方咏雩的衣服,把酒水往肩头伤处倒,烈酒杀得肿胀化脓的伤口再度崩裂流血,方咏雩脸色一白,只能咬牙忍受,直到酒水冲洗干净伤口,昭衍才放了他一马,掀开瓶塞敷上伤药,又用干净的白纱布包扎好。
做完这些,昭衍将一碗粥怼到方咏雩面前,冷冷道:“喝,敢剩一口灌死你!”
方咏雩:“……”
江烟萝眨了眨眼睛,以她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来看,这句话委实不比“敢不照做就要你命”温柔多少。
想到在阴风林时昭衍不顾危险赶来相救,方咏雩的心到底软了三分,端起粥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问道:“你来做什么?”
昭衍嗤笑道:“看你死了没,要是死了就回去告诉展大侠一声,让他准备给你收尸。”
方咏雩手一哆嗦,粥碗差点翻到了地上,那双暗淡的眸子里陡然迸发出一点光,他死死盯着昭衍的脸,面色狰狞扭曲,一字一顿地道:“你、说、什、么?”
江烟萝被他吓了一跳,昭衍不怕死地道:“我来看你死了没,要是你没气了,我就回去告诉展大侠和江夫人,让他们别再痴心妄想了,赶紧派人来收尸,趁早找个风水宝地埋了干净。”
方咏雩一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好半晌,血丝逐渐从方咏雩眼中消退下去,他乞求般问道:“师兄他……还活着?”
“没死,不过……也不算好。”
见他如此,昭衍叹了口气,道:“展大侠的右臂虽然骨折了,但也不难医治,只是他双腿膝骨都……下半辈子,也许都站不起来了。”
方咏雩低下头,伤痕累累的双手捧着粥碗,眼泪一滴滴地落进粥里,然后猛地灌了一大口,又苦又咸。
他喝完了这碗粥,抓着空碗不肯放,喃喃道:“是我……害了师兄。”
昭衍二话不说便揍了他一拳。
“阿衍哥哥!”
没想到昭衍会突然动手,江烟萝连忙抱住了他的胳膊,所幸昭衍也没有再补一拳的心思,只是瞪视着脸带淤青的方咏雩,冷声道:“你未免太高估了自己,也看低了你师兄。”
方咏雩愣住了。
“你以为幕后黑手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逼你出手暴露底细吗?”昭衍面如寒霜,“若真如此,白凌波大可不必恋战,以她的轻功武力,两个你也不够她打的!好好用脑子想一想,就算留在那里的人是你,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师兄,你们两人都是目标!”
顿了顿,昭衍的语气和缓了些,道:“你亲手杀了白凌波,又当着众人的面掌毙了柳郎君,觉得自己很威风吗?你知道花蝴蝶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白凌波没有还手之力是因为她已被点破了四大死穴吗?你以为自己大仇得报,可你要是多留一会儿,以截天阳劲及时施救,你师兄不至于到现在还昏迷不醒,甚至有可能救回他一条腿!诸般种种,你什么都不知道!方咏雩,我早就警告过你,报仇雪恨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不要让你的眼睛被仇恨所蒙蔽,否则你只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说这一番话时语气平淡无起伏,却比刚才的雷霆之怒更让人胆颤心惊,莫说是方咏雩,就连江烟萝也噤了声。
昭衍发了一通火,自己也觉得没意义了,他一屁股坐回地面上,问道:“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