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决定在开奠当日向水木发难,谢青棠自然会做好万全准备。
沈落月好歹是弱水宫右护法,麾下死士不下数百余,如今又做了代宫主,说是整座羡鱼山庄都在她掌控之中也毫不为过,而谢青棠看似只带了近百人前来悼唁,实则另有一百八十名好手在这两天里分批乔装入城,一旦事变,双方里应外合,水木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来,弱水宫易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就像一只磨刀霍霍的螳螂,望着前面肥美可口的蝉儿,却看不到背后步步逼近的黄雀。
方咏雩没死这件事就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了谢青棠心里,本该身首异处的骆冰雁重新站在了众人面前,更让他全身血液冻结,如堕冰窟般寒冷。
谢青棠年少成名,温良谦和的风仪下掩藏着一颗自负野心,如今却不得不低下头颅,承认自己小觑了天下豪杰。
骆冰雁还活着,说明她已经对这场乱局背后的鬼蜮伎俩了如指掌,而她既然走了出来,就代表她有了操控全局的底气。
谢青棠放眼望去,大广场上如他所料那样血流满地,却比他想象中井然有序,本该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都已经被拖走,各处守卫不仅增了三倍有余,还换了不少生面孔,那数十名跟他一起进入山庄的补天宗弟子俱都没了踪影,仿佛从来不曾降生于人间。
他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信号烟花,拉开引线当空一抛,但见青天白日里一抹朱红如花绽放,仿佛一笔画在天幕上的浓墨重彩,直到最后一点红痕消散,预先布置的援兵也没有破门而入。
原本困在灵堂里的人都冲了出来,冷不丁看到活生生的骆冰雁,几乎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当日在温泉洞窟外亲眼看过尸身的江平潮等人更是脸色大变,好在先前有了方咏雩“死而复生”一事,众人这次很快回过了神,穆清更是直接看向了昭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昭衍脸上的神情可谓是天衣无缝,惊疑不定地道:“我不知,那晚我明明割下了她的头……水木,你是骆宫主一手带大的徒弟,认得她否?”
水木那张棺材板似的冷脸上难得挤出一丝惊愕之色,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骆冰雁一番,试探着道:“师尊,你……”
“好徒儿,过来。”骆冰雁启唇轻笑,“沈落月勾结补天宗,蓄意杀人引祸在先,诬陷同门叛乱夺权在后,按照门规应当如何处置?”
水木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趴伏在地的沈落月,道:“断十骨,缝口舌,封入陶瓮抛掷江河。”
“不错。”骆冰雁击掌两声,美目生煞,“来人,把那叛徒架上来……水木,你亲自动手。”
如此残酷毒辣的刑罚,听得在场众人心里发寒,沈落月身为右护法更是看多见惯,却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在自己身上。
四名守卫用长枪架起沈落月的身体,她想要挣脱逃走,奈何全身剧痛无比,双腿血流如注,刚才从四十九级台阶上滚落下来,即便有内功护体,仍重创了她的筋骨和脏腑。
“青棠……”沈落月抬起披面流血的脸庞,朝谢青棠的方向哀哀求救,“青棠救我……快救我……”
一步架一路拖,台阶上的斑斑血迹怵目惊心,一些刚才还跟她厮杀的对手都不忍多看,而被她声声呼唤的人始终一言不发。
沈落月的哀求声渐渐小了,骆冰雁反而笑了起来,指着她道:“傻姑娘啊,到了这一步,你竟然还不明白——试问一个会在生死关头放弃你的男人,怎么会在你没有价值之后挺身而出?废物,你瞎了眼,舍了一身皮骨喂饱了豺狼,难道奢望他剁肉还赠与你?你贱不贱,蠢不蠢!”
恣意辛辣的笑骂声里,水木倒提长弓一步步走下来,沈落月被丢在了台阶上, 她没去看即将逼近的死亡,用双手勉强撑起了上半身,再一次望向了谢青棠。
谢青棠终于动了。
在众人目光转移的刹那,他脚下一蹬栏杆,身子骤然拔起,如同刚才那道烟花般冲天而起,倚仗其高强内力,一下子腾空三四丈,足尖在瓦片上连点三下,眼看就要翻过屋脊,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中!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谢长老从来都是善识时务的俊杰。
看到他腾身而起的刹那,沈落月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下一刻,这笑容又凝固了。
往日多少情深缱绻,这一瞬都化作了恨火如荼,她瞪着谢青棠的背影,鲜血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喉咙里突兀地发出了一声惨笑,鲜血淋漓的手掌用力在地上一拍,将身躯借力弹起!
谢青棠半边身子已经越过了屋脊,无数人弯弓搭箭,都被他轻松躲了开去。
就在此刻,背后风声再起,微弱如蚊蝇振翅,密集如暴雨来袭,谢青棠眉头一皱,反手扯下外衣往后一甩,不料那暗器竟然毫无阻碍地穿透过来,他慢了片刻,青衣之上绽开了血花朵朵,其中一朵开在左腿膝弯,身体猛地趔趄,谢青棠从屋顶上滚落下来!
沈落月身上只剩下十七颗梅花钉,这一把倾尽全力送给了他,暗器出手之后,她气力枯竭,摇摇欲坠的身躯又栽倒下去。
“贱人!”
十七颗梅花钉,六颗都打在了谢青棠身上,他本就受了内伤,这梅花钉又专破人穴道要害,尚未起身先呕出一口鲜血,经脉更是被走岔的真气冲撞欲裂。
谢青棠怒不可遏,眼看逃脱无路,索性提掌杀向沈落月。
水木恰好走到了沈落月身旁,见状横起长弓挡住谢青棠迎面一击,后者浑然不惧,双手抓住长弓用力一转,欲以弓弦反绞水木手腕。
眨眼之间,两人近身相搏,水木虽以箭术见长,拳脚功夫亦是不弱,同谢青棠打了数个回合仍不落下风,骆冰雁竟也随他们打去,喝止了想要上前帮忙的其他弟子。
昭衍心里跟明镜一样,知道她是要借此机会为水木立威。
哪怕是出于计谋,骆冰雁遇害之事仍对弱水宫造成了极为不利的影响,更何况霍长老、沈落月先后发起叛乱,无异于一个接一个耳光打在弱水宫门面上,倘若不能以雷霆手段重新扬名,恐怕不等外敌侵吞,内部的人心先散了大半。
三方争夺的格局彻底崩溃,水木作为弱水宫唯一的继承人,对外对内都需要这样一个机会。
白练如龙飞入战圈,将半死不活的沈落月拉拽出来,骆冰雁垂下眼眸,道:“看清楚了吗?”
沈落月趴在地上,嘴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大笑声,笑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看来是明白了,还没蠢到底。”骆冰雁嗤笑一声,“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知道该怎么做吗?”
“我……属下,跪谢宗主。”
沈落月看向交战的两人,泪水与鲜血一起模糊了眼睛。
与她缠绵悱恻的人痛下杀手,被她提防陷害的人出手相救,这是何等可悲可笑的事情?无非是,一步错步步错。
沈落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吞下了一把带血的断刀,割得五脏六腑刺痛无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勉强撑起伤痕累累的身躯,艰难地靠近了战圈,瞪着背对自己的水木,厉声骂道:“滚开,谁要你来救我?水木,你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骆冰雁赏了你一碗饭吃,你就给她做狗!别说你救我一命,就算你把命给我,我也嫌你低贱,不稀罕!我……是爱错了人,可那也是我跟他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水木即将踢出的一脚滞了片刻,谢青棠趁机一掌向他劈去,饶是长弓及时挡住,那沛然掌力也如排山倒海般呼啸袭来,又有一拳自弓下捉隙击出,水木未曾防备,被这一拳打中胸膛,整个人倒退五步有余,头上青影一闪,谢青棠飞身落在他后面,双掌齐出,分别打向他后心和腰椎两大要害。
间不容发之际,水木侧过身躯,长弓转回刺向谢青棠面门,一寸长一寸强,谢青棠变掌为爪将弓锁住,嘴里不忘讥笑道:“水护法,你好生听一听,为了这么个女人跟我生死相搏,值不值啊?”
“没有值不值,她是我弱水宫的人,你不配动手。”水木手腕一抖,长弓震开谢青棠双手。
这一厢交手凶险,沈落月并未就此住口。
她骂完了水木,兀自不甘心地道:“谢青棠,自我们相识以来,我对你如何天地可鉴!你要将补天宗的势力渗入泗水州,我冒着大风险替你牵头引线;你要挑起白道弟子内斗,我帮你杀了叶惜惜和江鱼……哪怕你要弱水宫,我也甘愿做你手中傀儡!我为你背主叛门,为你舍生忘死,只要你一颗真心,你却如此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