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时,脑袋还不大清醒,脸色也苍白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不在客栈房间里,而是躺在一具棺材中,差点以为自己一觉睡死过去,已经魂魄出窍了。
等他好不容易坐起来,先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紧接着看见偌大厅堂内摆放了许多棺木纸人,堂前挂经幡,梁柱绕白布,显然是义庄一类的地方。
一个少年坐在他旁边的空棺上,穿着一身粗布麻衣,面色阴沉如水,漆黑的眼睛定定落在他身上,已不知看了多久,令方咏雩毛骨悚然。
“你……”
方咏雩终于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立刻想要从棺材里爬出去,离薛泓碧越远越好,大声呼喊尚未出口,眼前便是一花,紧接着有一把锋利匕首抵在喉间,生生把那些声音压了回去。
“你敢喊一声,我就让你在这棺材里长眠不醒。”
薛泓碧单膝跪在棺盖上,反手握刀抵住方咏雩咽喉,面无表情地道。
方咏雩昨晚见他还像个死鸭子嘴硬的桀骜少年,现在薛泓碧冷下眉眼,杀意便刺骨而入,架在脖子上的刀紧贴皮肉,他害怕自己吞一口水都会被割开喉管。
见他安分了,薛泓碧才收了刀,改坐在棺盖上正对着他。
方咏雩本以为他在看自己,却发现那眼神根本没落到实处,难以言喻的阴郁和悲哀从薛泓碧的身上溢散出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你……”见薛泓碧皱眉,方咏雩识趣地压低了声音,“你是谁,抓我做什么?”
“装什么傻呢?”薛泓碧面冷如冰,“你爹派人把我押到那客栈去,你还不知道我是谁?跟在你身边那独臂刀客会赶来救我,没有你的授意难道他会拔刀杀人?”
“我真不清楚!”方咏雩面露惶急,“我爹他从来不跟我多说武林盟的事情,在听到楼下闹声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会被押过来,后来找人问了几句,他们说你是傅老魔的义子,是一个小魔头,让我不必多管……可我看那三个人眼神不对劲,想着你跟我差不多年纪,才让刘叔去……”
说到这里,方咏雩又委屈起来,壮着胆子瞪了薛泓碧一眼:“早知道你忘恩负义,我就不该救你!”
“你救的不是我,是那两个杂碎。”薛泓碧嗤笑一声,讥讽地看着他,“你是武林盟主的亲儿子,我是大魔头的义子,本就是敌非友,你自己要做烂好人,还指望我跟你一起犯蠢?”
方咏雩本来面色苍白,硬生生被他气红了脸。
方怀远虽然在发妻亡故后娶了续弦,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由于方咏雩打出娘胎就体弱多病不能继承他武学衣钵,方怀远对这个儿子便也不冷不淡,使得方咏雩接触到的江湖人并不多,偶尔见到的那些也态度和善,哪怕有人在背地里奚落几句虎父犬子,到底不敢有谁指着他鼻子开骂。
不等他骂回去,面前之人已经冷冷道:“我叫薛泓碧,生母是暴雨梨花白梨,生父是宋党逆贼薛明棠,一岁就没了父母,被啼血杜鹃养大成人,前不久拜了血海玄蛇傅渊渟做义父,四个时辰前他被你爹带人杀死在钟楚河畔了。”
字句之间满溢血腥味,方咏雩闻言,到了嘴边的话再次咽了回去。
“你说得对,哪怕我不需要你发善心,可你到底是救了我,恩将仇报非我本意,绑走你也不为伤害你。”薛泓碧垂下眼,“我知道他们要在钟楚河设下埋伏围杀我义父,便绑走你留下血书,可我低估了方盟主的气魄,‘一命换一命’这样的威胁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倒是我那虚情假意的义父死到临头还不忘让我藏好些,呵呵……方公子,你这武林盟主的亲儿子过得还不如我这魔头义子,倒真是投了个好胎。”
十四年来,薛泓碧鲜少用这样尖锐的话去攻击别人,尤其是对着一个心肠不坏还帮过自己的少年,可他想到方咏雩的身份,再想到傅渊渟的死,怒火与恨意就无法压制,他必须想办法宣泄出来,否则他害怕自己憋到发疯。
方咏雩显然被他的话刺痛了,苍白的脸上涌现病态血色,他想要说话又被呛住,捂着嘴咳得死去活来,忍不住把这些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脸上渐渐没了怒容,神情有些怔忪。
薛泓碧做好了被他骂回来的准备,没想到他呆住了,皱眉问道:“想什么呢?”
方咏雩沉默了半晌才道:“事已至此,你会杀了我吗?”
薛泓碧愣了下,没说话。
“你躲到这么个地方,说明他们还在找你,如果你想要拿我做人质逃离绛城,那我劝你省点力气,因为我爹不会退步的。”方咏雩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掠过痛苦的神情,“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付出任何代价都会去做到,哪怕是骨肉至亲。”
薛泓碧眯起眼睛:“你很想死吗?”
方咏雩苦笑:“我的生死在你手中,不在我自己。”
薛泓碧看了他好一会儿,冷不丁问道:“你娘是怎么死的?”
方咏雩被他这一句刺得猝不及防,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在来到绛城之前,薛泓碧没见过方怀远,却在市井传言里听说过不少有关这位武林盟主的事情,可他们从方怀远的武功家世说到丰功伟绩,连带他身边的人都讲了不少,唯独没提到那位亡故的发妻。
若非她委实不值一提,就是出了什么变故让人讳莫如深。
如今看着方咏雩,薛泓碧猜测应该是后者。
可惜方咏雩不肯说,母亲仿佛是他身上的一块逆鳞,绝不肯掀起来给人看那下面血淋淋的肉,索性闭了眼睛,重新躺回了棺材里,竟是任凭薛泓碧宰割也不开口的架势。
薛泓碧本也不是真心追问,冷笑一声就跳下棺盖,从桌子上拿了个快烂的果子吃。
剩下半天,方咏雩没再说一句话,也不向他要一口水和吃的,蜷着身体缩在棺材里,真像死了一样。
薛泓碧也不理他,正好趁这机会梳理混乱的思绪,想出接下来应当怎么办。
然而,薛泓碧心里一团乱麻,还要分出心力压制胸中不时涌起的暴戾之气,直到天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反是方咏雩出了问题。
不知是一日未进水米,还是受寒又受惊,方咏雩竟在晚上突发高热,烧得晕晕乎乎,拿衣袖压着嘴也堵不住咳嗽。
薛泓碧本来疑心他装病,听咳嗽声实在不对劲,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这才过去查看,却见他袖子上赫然晕开了一小片血红!
“喂,你怎么了?”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