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面漏下来的灯光不一会儿就灭了,薛泓碧闭上眼,一夜无梦。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热症已经退了,身体也恢复了些气力,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地窖门,发现老妪还在床上沉沉睡着,便悄无声息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此时天还没大亮,谷场周围又无房屋,薛泓碧没有看到其他人,放心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练武。
杜三娘不喜他涉足江湖,自然也不会教授什么高深武功,薛泓碧长这么大也只把十三式绕指柔练得烂熟于心,旁的粗浅功夫不值一提,内功心法更是半点不会,从前他不以为然,现在却生出一把无法克制的焦虑来,恨不能老天开眼降下雷霆,劈他个立地顿悟。
练完一个时辰的拳脚,薛泓碧出了一身大汗,胸中堵着的那口气反而松了出去,他略作收拾了一下,转头就在附近寻找新的落脚地,奈何打谷场周围露天席地,唯一能遮风挡雨暂作栖身的就只有那个仓房,稍远一些的房屋又有病人居住,薛泓碧是绝不可能搬过去的。
他叹了口气,只能接受自己要在地窖里再熬六天的残酷事实,也不急着回去,先在附近找了些自己能用的东西准备带回去,没成想遇到两个人在井边打水,连忙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张家婶子昨儿个没了。”
“嘶,怎么回事?不是说她的病有起色了吗?”
“谁知道呢,昨天早晨看着还好好的,后晌就没气儿了……”
“真是病死的?”
“肯定是,跟她一起住的徐家闺女说啥动静都没听到,差役们都把尸体拉走烧了。”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咱们,还能回家吗?”
“……”
这个问题终结了一场谈话,薛泓碧看着他们合提一桶水步履蹒跚地离开,饶是他前不久才真切见识到何为生死,如今也不禁叹气伤怀。
最终,他犹豫了一会儿,将一大块馕饼和一些找到的野果放在芭蕉叶里,放在了仓房门口,这才原路回了地窖。
他躺在地窖里补了一会儿觉,听到上面终于有了动静,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伴随着木门打开的“吱呀”声,老妪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这……谁啊?”
自然没有人回答她。
雨天路湿易留脚印,薛泓碧特意留了正反两串在门前,一路蜿蜒到草地里,任谁看了也只当是心怀恻隐的外人留在门口,而不会想到这东西来自屋里的人。
薛泓碧估摸着这些东西够她吃两天,没想到老妪依旧出门去了,他疑惑地从地窖爬上来,只见那放满食物的芭蕉叶被搁在桌子上,他数了数,一口也没动。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想来在这种鬼地方过日子的人哪能没有点戒心,自己真是多管闲事。
于是,接下来的五天里,薛泓碧不再管与自己同在屋檐下的老妪,对方也全然不知地板下面还藏着一个大活人,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算是平安无事。
杀手们的踪影没再出现,他们就算是搜寻到了梧桐镇,恐怕也不会往长寿村里来,薛泓碧紧绷的神经逐渐松缓下来,唯二让他感到不安的两件事,一是傅渊渟至今未有消息,二是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而且人数越来越多,从第一天的一两个到后来一日五六个,且死的不是那些病重老人,反而是病情相对好转的青壮。
薛泓碧直觉这其中不对劲,可惜他不能去人口密集的地方,也不能冒着被差役发现的风险去查看尸体,只能强迫自己装作一无所知,直到第六天,本来每天雷打不动都要出门的老妪反常地留在了屋里,他连早上出门透透气都不行,只能不安地待在地窖中。
不知老妪究竟是发病还是怎地,薛泓碧藏在地窖里都能听到她痛苦的**和越发沉重紊乱的喘息,她在破床上翻滚挣扎,到了晌午时直接滚到了地上,指甲在地上抠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刺耳又尖利。
薛泓碧心道不好,他在长寿村的六天里已经见过许多人病死,却没想到算得上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会在此时发作,听着上面愈发令人不安的动静,他好几次把手搭在了地窖门把手上,又慢慢缩了回去。
如果他出面,不一定能救下她,却肯定会暴露自己,从而招致杀身之祸。
在这一瞬间,薛泓碧甚至在心里期盼她立刻死去,如此她不必痛苦,他也不必煎熬。然而,人命就是如草芥般卑贱又顽强,看起来干瘦脱形的老妪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可她从日上三竿挣扎到黄昏,那痛苦不堪的声音越来越弱却从未断绝,仿佛只要递给她一只手,她就能拼命从黄泉路爬回来。
终于,在又一次的挣扎中,老妪滚到了墙角,她的头磕在地上,眼睛恰好对上了那个被薛泓碧挖开的孔洞,对上了他的眸子。
薛泓碧第一次看清了那双眼睛,它浑浊、黯淡且血丝密布,因为痛苦难以视物,那漆黑无光的眼珠仿佛两口枯井。
然而,那井里映出了他的影子,如同终见天日的浮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