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来她教会他很多东西,如今又上了一课,叫世事难两全。
然而,这还仅是他要向江湖迈出的第一步。
薛泓碧越想就越觉得前路坎坷,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他还稚嫩的背脊撑不住这些重担,还没站起就要先被压弯。
杜三娘看着他,忽然有些啼笑皆非,这小子向来是心眼儿多如马蜂窝,从小到大没少跟她耍小聪明,如今真正事到临头,他却连个含糊之词都不会说,也不知往日的聪明劲都到哪里去了。
“很难选吗?”杜三娘喟叹一声,“我也一样。”
薛泓碧喃喃道:“娘……”
“我养了你十二年,对你可算知根知底,可你对我又有几分了解呢?”杜三娘冷下神情,与以往慵懒可亲的姿态判若两人。
薛泓碧下意识地回想,杜三娘貌美性烈,贪杯好赌,虽有一身好武艺却少出手,遇事从心能躲就躲,喜欢读那些不着调的荒诞话本,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只要她愿意,就没有不喜欢她的男男女女,可她看似好说话,实则心冷如铁,对外人都有种不屑一顾的疏远。
他在她身边长大,对她的喜恶优劣了如指掌,可现在想来,他所了解的都是杜三娘刻意表现出来让他知道,而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往往要看那些隐藏起来的细枝末节,可薛泓碧对此一无所知。
杜三娘就像是一张精心描绘的画皮,他以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今画皮撕破,那些记忆也都变了样。
“在养你之前,我是个杀手。”杜三娘轻扯嘴角,“适才傅渊渟说的话你该听清楚了,他唤我‘啼血杜鹃’,这正是我当年闯荡江湖杀出来的名头……我从十岁干到二十四岁,收割的人命能填满阎王爷一册生死簿,倘若没有一时犯蠢养了你,我现在要么杀人无数名利双收,要么中道失守不得好死,总归来去无牵挂。”
她说起过往,有些唏嘘感慨,脸上也有了笑模样,薛泓碧却觉得背脊发凉。
好半天,他才低下头,喃喃道:“那你为什么要养我呢?”
“我原本是想杀掉你的。”杜三娘笑容渐收,她原本还有些轻松的神情变得格外复杂,目光定定落在薛泓碧身上,又好像透过他看那已不在人世的影子。
薛泓碧怔怔地看她。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一丁点大。”杜三娘用手比划了一下,“刚满周岁,眼睛都不大睁得开,胖胳膊胖腿儿跟面团捏的一样,轻轻戳一下就是一个坑,偏偏正发着高热,脸蛋烧得滚烫通红……大夫说,不好治,哪怕保住命也可能变成傻子。”
这些事情薛泓碧自然不知道,他屏息听杜三娘絮絮叨叨,不像在听自己的过去,而像是给空缺的图纸添上几笔。
“我那个时候可没现在的好耐性,一听治不好了,就想着干脆送你下去见爹娘,凑个一家三口大团圆,于是我就伸出手,想把你给掐死在襁褓里。”杜三娘看着自己的左手食指,“可你大概是饿了,含着我的手指头开始吮,明明什么也吃不到还不肯放,乳牙就像小米粒,磨得我心都软了……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抉择。”
掐死这个让她心软的小孩继续做冷血无情的杀手,亦或者为这孩子金盆洗手,努力装作一个双手干净的母亲。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十二年前杜三娘选了第二种,如今她把两条路都摆在薛泓碧面前,放手让她养了十二年的孩子亲自选择人生走向。
杜三娘的语气始终平静如常,薛泓碧却已经泪流满面,可他终是没有哭出声来。
有那么一瞬间,薛泓碧真心想过把一切抛诸脑后,继续过从前一无所知的日子,可如今虽只窥得冰山一角,他已预见了无底深渊,危机如附骨之疽始终存在,杜三娘已经不再年轻,他不可能在她的庇护下一辈子闭目塞听,总有一天他要从她背后站到她身前,亲生父母已经是薛泓碧此生无解的遗憾,他不能让杜三娘也成为遗憾之一。
于是,在漫长的沉默过后,薛泓碧跪下向杜三娘磕了三个响头,“砰砰砰”三声过后,他顶着一脑门的灰尘和鲜血,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三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她那强装的轻松无谓才垮了下去,如同一具坐着的尸体,死气沉沉。
不多时,一道人影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也不知看了多久,一屁股坐在杜三娘身边,把晃荡的酒壶轻轻放在桌上,笑道:“杜鹃,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下令收网吧。”
“闭嘴,老乌龟!”杜三娘面寒如冰,“我现在很想杀人,不想死就消停些。”
倘若薛泓碧在场,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这不速之客竟是当晚在赌坊大发淫威的陆老爷,此时他笑眯眯地坐在杜三娘身边,不见了那股市侩气,反而有些高深莫测。
“想杀人?正好啊!”陆老爷眼中掠过一道精光,“取了傅渊渟的人头,可不比你杀上千百人都要前途无量?你若再犹豫不决,保不准他就带着你儿子远走高飞,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咯!”
“赌吗?”杜三娘忽然冷冷地笑了。
陆老爷饶有兴趣:“赌什么?”
“我赌他会带着傅渊渟回来,一日之内。”杜三娘将那壶酒浇在剔骨刀上,刀锋映出她凛冽眉眼,“若我输了,这次任务所得酬劳都归你,我分文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