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功力……”萧正则身子微晃,脸色非但不见缓和,反而更难看了些,“你根本没得到方咏雩的功力,甚至连护体的阳劲都用不出了,究竟怎么回事?”
昭衍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白,他以剑支身站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道:“啊,我送人了。”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殷无济难得婆婆妈妈地问了他几遍,每次都得到了同一个答案,他说的是:“对,我想好了,九重阳劲都送给他。”
世人求而不得的《截天功》,对昭衍来说却是傅渊渟强行为他做下的选择,这些年来固然因此获利许多,但阳劲火毒对他的威胁也随着境界增长日渐壮大,若无步寒英传他《太一武典》,以太一元气中和阳劲,怕已步了傅渊渟和周绛云的后尘。
昭衍始终记得,步寒英教他的第一堂课是封功,忘掉能在短时间内让他脱胎换骨的截天阳劲,从头开始稳打稳扎地练武,极尽所能地减少对阳劲的依赖。
因此,他就算失去了阳劲,还有太一元气和绕指柔,之前托方咏雩从骆冰雁手里讨来的唤生丹正好派上用场,殷无济能以金针激发他的内力,也能将唤生丹的药力催发到极致,强行将跌落下去的境界重新拔高,虽是时间短暂,但足够了。
昭衍没有截天阳劲,仍可提剑杀敌,而方咏雩没了截天阴劲,就一定会死。
对他来说,这个抉择并不难做。
“……那你凭什么来杀我呢?”
哪怕萧正则能掐会算,也料不到昭衍会在散去截天阳劲后再来找他决死一战,这一瞬间他的神情颇为复杂,说不清是欣赏还是惋惜。
“就凭这个啊。”昭衍弯眉一笑,抬剑直指萧正则面门,“怎样才能杀死你……这个问题,早在数月之前,你就已经亲口告诉我了。”
剑光飞闪如流星!
自然,大白天里纵无明日当空,也不会有星月现世,在靠近河岸的这片战场上,只有腥风血雨,不见白虹贯日。
盾牌阵被方咏雩一鞭抽开后,他猛地从马背上飞身而起,直接掠至军阵之上,玄蛇鞭如龙蹈海,毫无章法可循,不论谁被鞭风扫中,当场筋断骨折而亡,转眼便有一圈又一圈的人死在他鞭下,众兵心生胆怯,暗卫们夺过长兵器挺身围上,左边攒刺,右面打挑,试图将这龙蛇一样的长鞭绞住成结,再把方咏雩拉拽下来,孰料方咏雩鞭法突变,手臂沉劲下劈,鞭子如长枪一般直刺而下,洞穿一名暗卫的躯体后去势未绝,深深钉入地面,大风同时卷起,长鞭倏忽倾斜,方咏雩单手握鞭,顺风横身摇摆,好不容易围过来的一圈人又被他向后踢飞,硬生生从密不透风的军阵里开辟出一方天地来。
江烟萝远远见到这一幕,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就算昭衍放了方咏雩一马,此人也在萧正则手下负伤不轻,九重截天阴劲固然厉害,却撑不住久战消耗,方咏雩怎会在短短三天里元气尽复,武功更甚从前?
她有满腹疑惑,但已来不及多想,军阵先被明净三人冲杀了几回,已是折损了不少人手,再看方咏雩现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不消几息就劈开了一条血路,这些人如何拦得住他?一念及此,江烟萝当即转身,趁方咏雩还没抢入近前,长袖一拂卷向展煜,准备擒拿人质在手让方咏雩投鼠忌器,也好挫其锐气。
展煜岂能不知江烟萝作何打算,他仰头下腰,堪堪避开扑面而来的一袖子,旋即反手一剑朝江烟萝胸腹削去,江烟萝料到他有此一招,左手疾落抓住剑刃,丝线顺势向上将他的手腕死死缠在剑柄上,陡然朝自己这边一扯,展煜来不及挣脱,只得翻腕出剑,自下而上刺她咽喉要害,不想江烟萝纵身一跃,飞燕般从他头顶掠过,丝线扯动利剑掉转锋芒迫近展煜几身,随着江烟萝游鱼似的绕周一转,展煜连人带剑被丝线捆住,一道道血痕渗透衣衫,委实触目惊心。
他本可挥剑破开桎梏,奈何鏖战下来气力已竭,江烟萝猛出一脚攻他下盘,趁势欺身直取咽喉,却听脑后风声突起,竟是骆冰雁挥出白练缠住了她的手。
冷哼一声,江烟萝手臂急翻,一条蜈蚣从她袖中飞出,随着白练抖擞,只一瞬就扑到了骆冰雁身上,张开口器咬住她手背,本是白皙如凝脂的皮肤立即发黑,骆冰雁面色大变,手下却是毫不卸力,白练扯得江烟萝身形一趔趄,展煜趁此机会就地一滚,剑锋斩断丝线,可不等他起身,已有十多名暗卫围攻而至,数把刀剑齐下,势要将他大卸八块!
“师兄——”千钧一发之际,方咏雩终于杀到,玄蛇鞭横挥狂舞,将要落在展煜身上的刀剑应声而断,他手臂再抖,鞭头绕了个弯儿缠住展煜腰身,直接将他抛往明净和骆冰雁所在方向,同时步法连变,一晃又一斜、一闪又一掠,活活把紧跟江烟萝左右的那帮子亲随劈开分散,提掌向她头颅拍去。
这一掌如影随形,江烟萝展开身形向后飞退,抬手挥出三道丝线缠住长鞭,突觉一股极寒极烈的古怪内劲透线而来,江烟萝一时不察,整个人霎时忽冷忽热,体内真气也被扰乱半拍,当即掐断丝线,但方咏雩已追赶上来,牢牢将她困在身周三尺之内,口中不忘高声喊道:“师兄,你们先走一步!”
展煜好不容易见到他平安无恙,一颗心还没落回肚子里,就见江烟萝故意以身为饵将方咏雩引入阵心,人潮很快将两人的身影淹没,他脑中“嗡”了一声,不顾一切地要冲上去,被白练拦腰挡了回来,骆冰雁急声道:“他没事,我们走!”
她不似展煜关心则乱,一眼就看见玄蛇鞭翻飞如浪,不住有人被甩上高空,旋即重重落下,仿佛那边下了一场“人雨”,被方咏雩用拳掌打死打伤之人更是模样极惨,有的浑身结霜,有的却通体赤红,实在怪异非常。
再精锐的兵马也有畏惧之心,所谓士气逃不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真理,眼看着刀枪剑盾都难近方咏雩一人之身,千百精兵和一干暗卫纵使能将他团团围住,却无法阻止他大开杀戒,身边的人乃至自己随时可能毙命,这样的恐怖足以让人胆怯,原本密不透风的阵势逐渐露出破绽来。
展煜一惊回神,骆冰雁和明净便带着他向树林纵跃,江烟萝见状欲抽身去追,奈何方咏雩步步紧逼,恼怒之下大袖迎风拂面,一片粉末从中吹出,如云似雾,隐隐发着斑斓彩光,乃是毒蝴蝶的鳞粉,纵使方咏雩知她善用毒物,此刻也是防不胜防,长鞭一卷扯过两名挥刀杀过来的暗卫,将这加起来两百多斤的大活人当成盾牌挡在面前,只听两声惨叫响起,毒粉沾身即烂肉,这两名暗卫竟然在几息之间烂成了两堆腐肉流脓的尸骨!
这一幕实在太过骇人,不但方咏雩大惊失色,周遭一干人也是吓得魂飞天外,江烟萝深知再用军阵围攻方咏雩是徒劳,反倒会阻碍自己出手,眼角余光瞥见展煜三人的身影已没入林中,当机立断地道:“你们去追人,不要放过任何一个!”
一声令下,众兵如蒙大赦,急忙在暗卫们的带领下冲向密林,满是血污的战场上很快只剩下了一地尸体,以及相对而立的方咏雩和江烟萝二人。
没了碍事的闲杂人等,江烟萝抬手拭去几滴溅在脸上的血,秀眉皱得很紧,但又渐渐舒展开来,道:“表哥,一年不见,想不到你的武功竟然精进至此,千余军中精锐,两百多听雨阁高手,竟是奈何你不得,实在让妹子我佩服至极。”
一番血战下来,方咏雩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抓住兜转而回的玄蛇鞭,冷冷道:“你不必假意奉承,我们两家的血债累积至今,是该连本带利地算清楚了!”
江烟萝道:“当初在地道里,我留你一命,便已预想到了今日。”
“看来你很是后悔。”方咏雩扯了下嘴角,“可惜,后悔也晚了。”
“的确晚了,也怪我机关算尽,算不准人心之变。”江烟萝看着脚边死状迥异的两具尸体,“他竟然将截天阳劲给了你,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方咏雩听了,握鞭的手忽而一紧。
江烟萝没想到的事情,同样出乎他意料之外。
当日他被昭衍点晕过去,以为这一闭眼就是永眠,亲朋故旧怕已在九泉之下等候多时,不过他现在变成了这副德行,他们早就对他失望至极也说不定,可不管死后魂灵归去何处,能撑住一口气挺到昭衍赶来,未尽之事有了着落,纵有万般遗憾,但无一丝悔恨,此生就算不枉了。
方咏雩是在今早才醒来的,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个幽深山洞里,火堆早已熄灭变冷,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在地上用盘好的玄蛇鞭压了块青色破布,瞧着像是从方越衣服上撕下来的,可那人又去了哪里?
他移走石块,只见布上用血写了一行字:午时三刻,护城河岸,敌军布陷,亲友危殆,去留由君,后果自负。
这字迹一看就是昭衍留下的,饶是方咏雩的脑子还在抽痛,看清内容后也是气笑了,他刚站起身,就发现了不对劲——本是命悬一线的自己,现在竟然通体舒泰,如毒刺般扎在心间的那股极阳真气消失不见,力战萧正则后遭到损伤的经脉也恢复如初,丹田内更是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却不再有那种能将人魂魄冻结的阴森寒意。
方咏雩像是做了一场美梦,又仿佛还没从梦里醒来。
“他将截天阳劲送给你,既为了救你性命,也是为了……让你来杀我。”
单手按住心口,江烟萝能清晰感知到母蛊躁动得愈发厉害,这是它在子蛊受到致命威胁时才会有的反应,也证明了那个人现在还活着,但离死不远了。
蝶翼般的眼睫轻颤了一下,江烟萝抬头看向方咏雩,道:“我真的很讨厌你。”
方咏雩寒声道:“彼此彼此,我也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从小到大,你在我眼里就像只弱小却贪婪的虫子,明明从一生下来就拥有我拼搏多年才勉强得到的东西,可你从不在意,仗着自己的性情挥霍一切,等到失去了又如败犬一般对人狂吠。”江烟萝望着江天养尸体所在的方向,语气很轻柔,“你与我相比,不过一滩尘泥,但是……他们都选了你。”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方咏雩这次没有被她激怒,沉声道,“因为你无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对也不对,可你眼里始终只有你自己,你以仙为号,却比我这滩泥更不配做人。”
江烟萝一怔,而后放声大笑,一脚踢起地上的尸体,那死人悍然朝前方撞去,随后甩出一把银针,方咏雩挥鞭缠住迎面撞来的尸首挡在身前,忽听“噗噗噗”数声闷响,银针穿骨入肉,那人立即成了个筛子,江烟萝五指一收,连在针尾上的丝线猛然发劲,尸体轰然爆成了一团血雾,针线竟然去势未绝,从血雾中穿梭而过,流星雨般绕开玄蛇鞭守势,飞射方咏雩四肢百骸!
如此密集的针雨,保不准是否有毒,方咏雩丝毫不敢大意,纵身向上腾起三丈,复又翻滚落下,劈手一鞭打碎银针不知凡几,鞭身与丝线相交,如陷蜘蛛网中,江烟萝五指向后一收,登时将他拽到近前,下一瞬错步回身,方咏雩抢攻的一掌擦着她手臂而过,后背一片冰寒刺骨,手臂却是火辣辣的疼,江烟萝眉头皱得更紧,顺势折腰矮身,又有两枚银针飞电般从下往上斜射方咏雩双眼。
方咏雩翻腕用劲,玄蛇鞭当即绞碎丝网,他沉肩探腕,左手五指急弹,两枚银针被他反震回去,江烟萝轻松避过,丝线如潮水一样连绵流出,骤然裹住了方咏雩双腿,千丝万缕交缠雪白,仿佛蚕虫吐司结成的茧,方咏雩平生还未领教过这样诡异的武功,一下子竟没能将之震碎,上身猛地向下仰倒,于毫厘间躲过江烟萝双掌,后者抿唇轻笑,翻手擒住玄蛇鞭,又有丝线从掌心蔓延出来,同时纵身后跃,只消片刻就将整条鞭子裹成了一条雪白的长虫!
《玉茧真经》分为武经和蛊经两部,缺一不可,相辅相成,江烟萝又得了季繁霜毕生遗赠,除了子母连心蛊和护命药虫,她在身上驯养最多的就是雪蚕蛊,这些蛊虫就藏在她的血肉里,蚕丝收发全凭她随心所欲,只要真气尚在,那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精铁打造的兵刃都要锋利,这些年已不知有多少高手因此而死,他们的一身鲜血都被江烟萝消化受用,从而催生出更多更强的蛊虫,这才使她年纪轻轻就跻身绝顶高手之列!
昭衍固然成全了方咏雩,可要彻底掌控这十重功力,并非朝夕可成之事,江烟萝故意卖了破绽引他入套,一出手便倾尽全力,欲将他整个人裹进茧中,腐肉化骨,抽干鲜血!
方咏雩没想到她的武功如此邪门,猝不及防被蚕丝裹住了右手和双脚,那些丝线如有生命般还在向着他身体别处飞速蔓延,立即放出阴阳内劲,极寒极烈的真气交缠难分,蚕丝再如何柔韧也耐受不住冰火之力同时来袭,寸厚的白茧应声裂开,带出一连串血迹斑驳的丝线,方咏雩一看自己手脚伤处,上面密密麻麻满是针扎似的小孔,心里顿时恶寒。
振臂一抖,玄蛇鞭震碎丝线扑向江烟萝,鞭随手,身随心,寒风火浪齐齐夹击,江烟萝也不料截天内劲达成阴阳共济后会变得这般难缠,身形倏忽急摆,犹如风中烛火,一晃三闪让过鞭影,猛地俯身下沉,左腿扬起踢向方咏雩胸膛。
危急关头,玄蛇鞭兜转缠住江烟萝脚腕,随着方咏雩向后一扯,她顺势劈了个一字马,旋即扭身如花,连消带打化解方咏雩三次攻势,复又翻身而起,丝线紧缠长鞭,两根软兵器难解难分,方咏雩与江烟萝几乎是同时回转欺近,双掌悍然相接!
两大高手全力过招,方咏雩有源源不绝的阴阳内劲,江烟萝有奇毒无比的玉茧真气,他俩一旦开始拼起内力,比的久是谁的命更长更硬,二人都不敢率先撤掌,脚下疾攻不断,这回是江烟萝吃了亏,她身上的药虫在京城损失了许多,右腿还没彻底痊愈,被方咏雩发现弱点踢中小腿骨,疼得她脸色惨白,身子一晃就要跌倒,忙变掌为爪锁死方咏雩右手五指,却见她突然张开口,一道血箭喷出,直射方咏雩头颅!
江烟萝一身毒功已臻化境,不仅她身上的蛊虫有毒,连她整个人也当为天下罕见的毒物,这一口舌尖精血更是剧毒无比,方咏雩急忙偏头避让,但还是慢了半步,那毒血没落在他脸上,却溅在了他肩膀上,霎时发出“滋”一声,那处皮肉连同衣衫一起蚀烂,伤口还在溃烂发黑!
遭此暗算,方咏雩咬紧牙关没有撤掌,阴阳内劲排山倒海般冲撞过去,江烟萝被震得连连后退,打颤的右腿深陷雪水泥地之中,同样提起全身功力与之抗衡。
突然间,一如白雪化水,又似狂风倏止,她心间那只狂躁的母蛊安静了下来。
江烟萝猛地瞪大了眼睛,面上不多的血色亦消失得干干净净,方咏雩不知她为何有了一刹破绽,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阴阳内劲趁势击溃她的防御,将她整个人平地向后推了出去,像断线风筝一样跌落在地,丝线尽断,血染白衣。
姑射仙,终于落进了凡尘里。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伏在地上的江烟萝撑起半个身子,分明死到临头了,可她脸上没有丝毫惧意,连那眼神也不像是败者,令方咏雩心头凛然,玄蛇鞭缠住了她的脖子,只需轻轻一勾,就能取下她的头颅。
这时,他听见江烟萝幽幽道:“我劝你慢些动手,因为……现在杀了我,你一定会追悔莫及。”
她的话音刚落下,从葫芦山的方向传来了一道破空声,似有什么东西撕风裂云冲上了云霄,不多时,这沿途几个大小山坡上也陆续发出锐响,直到离他们最近的三岔口附近,一道红色的彩烟在灰蒙蒙的天幕上炸开,满天飞雪也好似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随风飘落下来,融进比烟花更猩红的血水里,消失不见。